一九五二年春,沪上的梧桐才抽出嫩芽,北地军营外的风却还带着料峭的寒意。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碾过营房前坑洼的土路,最终停在一排灰砖平房前。
车门打开,先探出来的是一只踩着半高跟精致皮鞋的脚,鞋面上沾了些许泥点,与周遭黄土地格格不入。
林晚星弯腰下车,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洋装,外罩米色风衣,颈间系着一条真丝方巾。
她站定,抬手轻轻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的一切——低矮的房舍、光秃秃的操场、远处传来的嘹亮口号声,以及几个正偷偷打量她、穿着臃肿棉军装的妇女。
这就是她未来要生活的地方了。
空气中弥漫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尘土气和隐隐的煤烟味,与她习惯了二十多年的吴侬软语、咖啡香氛的上海公馆,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同志,这就是陆团长的住处,也是组织上给你们安排的婚房。”
陪同的干事指了指其中一扇门,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简洁,眼神里却藏不住一丝好奇与审视。
资本家大小姐配战斗英雄团长,这桩婚事,从里到外都透着“特殊”二字。
“谢谢李干事。”
林晚星微微颔首,声音清润,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却并不怯懦。
警卫员帮忙将她的行李搬进屋——几只沉重的皮箱,与这简朴的环境相比,显得格外突兀。
屋子不大,进门是小小的客厅,摆着几张木质沙发和一张茶几,墙壁刷着白灰,地面是水泥的,干净,却冷硬。
里间是卧室,一张结实的双人床,铺着部队发的白色床单,叠成标准豆腐块的绿色军被放在床头。
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一个搪瓷缸里,插着几枝不知名的野花,给这冰冷的空间增添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林晚星走到窗边,望向窗外。
操场上,士兵们正在训练,口号震天,充满了阳刚与力量。
而她,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这里的温室花朵,不知能否在此扎根。
她轻轻抚上自己尚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个悄然孕育的秘密。
连她自己,也是几天前才确认。
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让这场原本纯粹出于家族安排和时代选择的婚姻,变得复杂起来。
新婚之夜,那个名叫陆北辰的男人,一身戎装,肩章冰冷,在简单的仪式后,甚至没碰交杯酒,只对她敬了个军礼,声音沉稳却疏离:“林晚星同志,这场婚姻的性质你我都清楚。
是任务,也是需要。
往后,互不干涉,相安无事便好。”
他给了她尊重,也划下了清晰的界限。
“互不干涉,相安无事……”林晚星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唇角牵起一丝淡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
正沉思间,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议论声,虽然压低了,却还是飘了进来。
“瞧见没?
真跟画报上的人似的,那皮肤白的呦……听说光是鞋子就带了好几箱!
咱们这黄土地,哪经得起她那高跟鞋踩?”
“资本家的小姐,跟咱们陆团长……啧啧,能过到一块儿去吗?”
“团长啥脾气?
能惯着她这些资产阶级做派?”
林晚星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不是听不懂那些话里的意味,从决定北上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要面对什么。
她走到一个皮箱前,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的不是华服美饰,而是厚厚的书籍——经济学原著、外文词典,还有几本她偷偷带来的、关于妇幼护理的书。
家族倾颓,父亲送她出来,不仅是寻求庇护,更隐含着为林家留一线生机、也为她寻一个踏实未来的深意。
而她腹中的孩子,或许会是连接这两个迥异世界的纽带。
她取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坐在窗边的木桌前,摊开本子。
首页,她用力写下一行字:“新历一九五二年,春。
抵北地军营。
前路未卜,然步履不停。
——林晚星”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韧劲。
窗外,夕阳西下,将操场上那些挥汗如雨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一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林晚星的心,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她知道,是这间屋子的另一个主人回来了。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室外寒气的陆北辰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笔挺的军装,身姿挺拔如松,冷峻的目光在屋内扫过,最后落在窗边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纤细身影上。
西目相对,一个冷静探究,一个平静回望。
属于他们的故事,就在这北地军营的春天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那个关于双胎的秘密,如同埋在冻土下的种子,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