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如纱,缠绕着青竹镇低矮的屋檐,将整个村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里。
天光尚未大亮,只有一线微弱的鱼肚白,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冷的光线。
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寒气,混合着泥土、腐烂的竹叶和远处炊烟的气息,带着初冬的凛冽,沁入肺腑。
星澜背着一个半旧的竹篓,脚步轻悄地走在镇子边缘的泥路上。
篓子里装着刚采的几味草药——清心草、止血藤、还有几株带着晨露的雪见草,是镇东头陈婆婆托人带话要的。
她低着头,几缕乌黑的发丝被雾气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她生得极美,眉目如画,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唇色却淡得近乎透明。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瞳仁深处仿佛沉淀着万年不化的寒冰,清冷、疏离,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轻易便能冻结人心。
她只想快些送完药,然后回到那间小小的、堆满药草的屋子。
那是她和养父母唯一的庇护所。
在这个视她为异类的镇子里,只有那方寸之地,才有一丝名为“家”的暖意。
但,这份平静,被一阵凄厉的哭喊声骤然打断。
“求求你们!
放过他!
他只是个孩子啊!”
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哀求声,伴随着孩童惊恐的尖叫,从前方不远处的打谷场传来。
星澜的脚步顿住了。
她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穿着粗布短打、身形彪悍的北冥妖族汉子,正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人族男孩,被其中一个妖族粗鲁地提着后领,像拎着一只小鸡崽。
男孩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污迹,小手徒劳地拍打着,发出绝望的呜咽。
为首的妖族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正狞笑着,手中那柄泛着幽蓝寒光的短刃,正一点点逼近男孩裸露在外的手臂。
“小崽子,敢碰我的酒囊?
这手,就当是赔礼了!”
妖族刀疤脸的声音沙哑粗粝,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
一股无名的怒火,瞬间冲上了星澜的头顶。
她认得那个男孩,是镇西头赵铁匠家的小儿子,平日里总爱在药铺门口转悠,有时会偷偷塞给她一把自家炒的花生米。
她见过他被镇上的孩子欺负,也见过他饿得啃树皮。
此刻,看着他无助的哭喊,看着那柄即将落下的刀,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混杂着对恃强凌弱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的血脉中奔涌。
“住手!”
星澜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场中的喧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
妖族刀疤脸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气质清冷的少女,嗤笑一声:“哟?
哪来的小美人儿?
想英雄救美?
还是想当我的压寨夫人?”
他身后的同伴也哄笑起来,眼神轻佻。
星澜没有理会他们的污言秽语,她一步步走向前,脚步沉稳,目光死死锁住那柄短刃。
“放下他。”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霜雪。
“找死!”
刀疤脸被这无视激怒了,他猛地将男孩摔在地上,反手一刀就朝星澜劈来。
刀光在薄雾中划出一道刺目的蓝线,带着腥风。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星澜衣角的刹那,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热感,猛地从她心口炸开!
那感觉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她瞳孔深处,那万年寒冰般的颜色,骤然被一种妖异的、纯粹的冰蓝色火焰所取代!
“轰——!”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空间被冻结又瞬间撕裂的“嗤嗤”声。
以星澜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散发着极寒气息的冰蓝色火焰猛地扩散开来!
所过之处,地面的青石板瞬间覆盖上厚厚的、闪烁着幽光的玄冰,空气凝滞,连飘荡的薄雾都被冻结成细小的冰晶,簌簌落下。
妖族刀疤脸的刀锋,在距离星澜三尺之遥的地方,连同他本人,被那圈冰焰无声无息地吞噬。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他和他身后两个同伴的身影,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蜡像,瞬间碳化、崩解,化作一蓬蓬漆黑的灰烬,被寒风卷走。
那柄幽蓝的短刃,也在半空中熔成了铁水,滴落在冰面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随即被彻底冻结。
整个打谷场,死寂一片。
只有那被摔在地上的小男孩,瞪大了惊恐的眼睛,忘记了哭泣。
星澜僵立在原地,冰蓝色的火焰在她周身缭绕,映照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火焰正是从她指尖蔓延而出。
她能感觉到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在肆虐,冰冷刺骨,却又带着焚尽一切的毁灭欲望。
她想控制它,想让它停下来,可那力量如同脱缰的野马,根本不听使唤。
她只是想救那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妖……妖女!
她发狂了!
她烧了老李家的房子!”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死寂。
顺着那人的手指,星澜惊恐地看到,打谷场边缘一栋低矮的茅屋,屋顶正被那无形的寒焰点燃。
没有寻常火焰的橙红,只有幽幽的蓝光,茅草和木梁在极寒中无声地化为灰烬,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啃噬。
火势蔓延极快,眨眼间就吞噬了隔壁的柴房,又向更远的街道蔓延。
“是她!
是她带来的灾祸!”
“快跑!
寒焰妖女要毁了青竹镇!”
“杀了她!
只有杀了她,火才会灭!”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镇民中炸开。
刚刚还对妖族暴行敢怒不敢言的镇民们,此刻将所有的恐惧和愤怒都转向了星澜。
他们操起锄头、扁担、菜刀,甚至有人从屋内拖出了猎弓,红着眼睛,如同潮水般向星澜涌来。
求生的本能和对“灾星”的憎恨,让他们彻底失去了理智。
“别过来!”
星澜嘶喊,试图用尽全身力气去压制那股狂暴的寒焰。
她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唤醒一丝清明。
可那冰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她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更加狂暴。
她脚下的青石板寸寸碎裂,龟裂的纹路如同蛛网般蔓延,所到之处,房屋、草垛、甚至几棵碗口粗的竹子,都在无声中化为齑粉和玄冰。
养父星海和养母柳氏听到动静,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
看到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半边镇子己陷入火海,无数人正举着武器扑向他们视若珍宝的养女,老夫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澜儿!”
柳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不顾一切地冲向星澜。
“拦住他们!
别让那妖女跑了!”
镇民的怒吼声震耳欲聋。
一支淬了毒的猎箭,裹挟着破空之声,精准地射向柳氏的后心!
“娘——!”
星澜目眦欲裂,下意识地想扑过去。
“砰!”
一声闷响。
星海,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采药人,用他并不宽阔的后背,硬生生替妻子挡下了那支毒箭。
箭镞深深没入他的肩胛,鲜血瞬间染红了粗布衣衫。
他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柳氏猛地推向星澜的方向。
“走……快走!”
星海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沫,他死死盯着星澜,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去……昆仑虚……找……找答案……活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生命的重量。
柳氏扑到星澜身边,浑身颤抖。
她看着丈夫中箭,看着女儿被寒焰包裹,看着家园在烈焰中崩塌,泪水如决堤的洪水。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枚冰冷的、带着她体温的青铜吊坠,狠狠地按进星澜汗湿的掌心。
那吊坠入手冰凉,形状古朴,上面刻着繁复而陌生的纹路,中央是一个小小的、仿佛能吸纳光线的旋涡。
“北……北方……”柳氏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了镇子外那片无垠的、被雪覆盖的莽莽群山,指向了传说中神族居住的昆仑虚方向,“去……昆仑虚……孩子……活下去……”话音未落,她身体一软,倒在了星澜怀里,再也没有了声息。
“爹——!
娘——!”
星澜的哭喊声凄厉得如同受伤的幼兽,她抱着养母尚有余温的身体,感受着掌心吊坠的冰冷和养父喷溅在她脸上的温热鲜血。
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就在这极致的悲伤与愤怒交织的瞬间,她体内那狂暴的寒焰,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轰然爆发!
“轰隆——!”
这一次,不再是小范围的扩散。
而是一股肉眼可见的、首径数十丈的冰蓝色火浪,以星澜为中心,如同毁灭的浪潮般轰然炸开!
所过之处,坚固的土墙如同沙堡般崩塌,粗大的梁柱在极寒中化为粉末,连那燃烧的火焰,也在接触到寒焰的瞬间,被冻结、熄灭,然后化为灰烬。
半座青竹镇,连同星海和柳氏的家,连同他们最后的温暖,都在这毁灭的冰焰中,化为一片死寂的、覆盖着厚厚玄冰的废墟。
火光冲天,映照着星澜的脸。
泪水在她冰冷的面颊上划出两道清晰的痕迹,随即在寒焰的余温下蒸腾成白雾。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将养母的遗体轻轻放在地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她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方向,那眼神里,有刻骨的悲伤,有焚尽一切的恨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灵魂深处燃起的、永不屈服的倔强。
她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青铜吊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吊坠上的纹路仿佛在掌心发烫,烙印般刻进她的血肉。
北方……昆仑虚……活下去……她猛地转身,不再看身后那片化为冰火地狱的故土,不再看那些惊恐后退、如同看怪物般的镇民。
她像一尊被仇恨和悲伤冻结的冰雕,又像一柄出鞘的寒刃,决绝地、一步一步,踏入了镇外那片茫茫无际的、被大雪覆盖的荒原。
寒风卷起她的长发和破旧的衣角,单薄的身影很快被漫天风雪吞没,只留下身后那片死寂的废墟,和雪地上一串深深浅浅、通向未知命运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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