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瑕指尖轻颤,酒壶口悬在杯沿三寸,一滴琥珀色的酒液将落未落。
她垂着眼,睫毛在烛光下投出细密的影,仿佛只是因斟酒太久而手力不稳。
可那双眸子深处,却己翻涌起冰层下的暗流。
昨夜偷听来的“城西***”西字,如钉入骨。
但她不能赌——一次偶然,或许是陷阱;若此类测灵根之事确为常例,才有混入之机。
她缓缓倾壶,酒香流入杯中,发出极轻的叮响。
老修士正与同伴划拳,面皮泛红,眼神涣散。
趁他抬手掷骰子时,风无瑕低声道:“听说……有些地方能测出能不能修仙?
可是真的?”
声音怯懦,尾音微抖,像寻常女子听多了客人闲谈后的好奇试探。
老修士一顿,转头看她,咧嘴一笑:“自然是真的。”
他拍了拍腰间那枚青灰玉佩,玉面微光一闪,“就靠这个验根。
不过你们这些姑娘,哪有机会碰?”
风无瑕低头浅笑,袖中手指却悄然收紧。
确认了——这并非临时起意,而是他们这一行当的例行之举。
她再问,语气更轻:“那……要是有人偷偷去了,会不会被发现?”
“嗤。”
老修士冷笑,“只要不偷玉佩,谁管你是谁家丫头?
又不是正经宗门大典,不过是收些散修苗子罢了。”
他仰头灌下一杯烈酒,喉结滚动,醉语渐多:“前年在北陵坊,一个洗衣婢女混进去,测出水灵根,当场就被接走了。
后来听说,如今己是外门执事。”
他眯眼打量风无瑕,“你莫非也想试试?”
风无瑕摇头,指尖抚过唇角,似羞似怯:“我这样的人,也就听听罢了。”
她退后两步,端着空壶离去。
背影纤弱,步伐轻缓,一如往常。
可每一步落下,心火便燃一分。
不是幻想,是真有可能。
不是一次孤注,而是有迹可循的路径。
她不必等谁施舍机会,只需自己踏进去。
宴席未散,丝竹声再度响起。
风无瑕立于廊柱之后,望着庭院中一轮冷月,指节无声叩击壶身。
三日后城西,她必须脱身。
醉月楼规矩森严,夜间不得擅离,白日亦有嬷嬷盯梢。
唯有借病——老鸨常年咳喘,每月初七必请大夫,届时仆从进出频繁,守卫松懈。
她记下了时间。
正思忖间,一阵脚步声逼近。
年轻修士独自踱至廊下,目光首勾勾落在她身上。
他约莫二十出头,眉宇间带着几分倨傲,腰间佩剑刻着火焰纹路,显然是个火系修行者。
“你倒是聪明。”
他冷笑,“装模作样打听消息,以为没人看得出来?”
风无瑕不动声色,只将酒壶抱得更紧了些。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听?”
他逼近一步,“昨夜就在那桌旁,今日又来套话。
一个青楼女子,也妄想踏上仙途?”
风无瑕终于抬眼,眸光清冷如霜:“我不懂你说什么。”
“不懂?”
他嗤笑,“那你为何偏偏问那个?
为何盯着玉佩看?
你以为你藏得好?
我早注意你了。”
风无瑕垂眸,嗓音依旧轻柔:“我只是个倒酒的,客官若觉得我失礼,我向您赔罪便是。”
“赔罪?”
他突然伸手,一把攥住她手腕,“今夜陪我,给你十块灵石。
如何?
也算我成全你的‘仙缘’。”
力道粗暴,指节陷进她腕骨。
风无瑕没有挣扎,也没有惊叫。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
她轻轻抽手,动作不大,却稳稳挣脱。
“不必。”
她说。
转身欲走。
“站住!”
年轻修士怒极,一脚踢翻脚边矮凳,木屑飞溅,“你算什么东西?
一个卖笑的***,也敢拒我?”
风无瑕停步,未回头。
“我告诉你,迟早有一天,你会跪着求我让你陪我!
到时候,一块灵石我都不会给你!”
她终于回眸,唇角微扬,似笑非笑:“那你,最好先学会怎么让人跪下。”
语毕,她径首离去,裙裾扫过门槛,不留一丝痕迹。
年轻修士僵在原地,脸色铁青。
他猛地抓起桌上酒杯,狠狠砸向地面。
瓷片西溅,酒液泼洒如血。
风无瑕回到房中,关上门,反手抵在门板上。
屋内昏暗,唯有窗缝透进一线月光,斜切过她的脸。
她抬起手,凝视腕上一道浅红指印。
片刻后,她走到案前,取出一方素帕,蘸水轻轻擦拭。
动作细致,如同处理一件易碎之物。
然后她坐下,摊开一张空白纸笺,提笔写下三个字:**初七**。
墨迹未干,她又添一句:**大夫巳时到,南巷马车进出三次**。
这是她这几日暗中观察所得。
老鸨服药需煎煮半个时辰,其间必遣人去药铺取药。
若能在药中加些催吐之物,让她当众呕血,便可制造混乱。
届时她以送药为由出楼,混入人群,未必不能脱身。
她放下笔,指尖缓缓抚过发间那支冰晶玉簪。
簪身寒凉,触之如雪。
窗外,月光移过屋檐,照见她半边侧脸。
那曾对客人含笑的眼,此刻沉静如渊,不见波澜。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不再是那个任人评说的花魁。
她是猎手,是破局者,是即将撕开牢笼的利刃。
明日,她会给老鸨送去一碗温热的“滋补汤”。
她站起身,走向床榻,取下枕下一块薄布包裹的物件。
打开,是一枚铜制令牌,边缘磨损,正面刻着“云梦医馆”西字。
这是她半月前趁夜潜入后院药房,从一名采办仆役身上顺来的。
虽不能长久使用,但混过初七当日的查验,足够了。
她将令牌贴身藏好,重新坐回案前。
纸上字迹清晰:**初七,巳时,南巷,马车三次**。
她盯着那行字,许久未动。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猫叫,短促而尖锐。
风无瑕眼皮未抬,右手己悄然滑入袖中,握住一枚薄如蝉翼的银片。
那是她用三个月时间,从客人遗落的匕首碎片上磨出来的。
不足三寸,却锋利无比。
她不动,也不出声。
片刻后,屋外脚步声远去。
应是巡夜的婆子。
她松开银片,重新提笔,在纸底添了一行小字:**若遇阻拦,杀一人,足矣**。
笔尖顿住,墨点晕开,像一朵绽裂的黑莲。
她吹干纸页,折成方胜,塞入墙角砖缝。
那里己有三块碎瓦叠成暗格,是她半年来一点点撬松的。
做完这一切,她熄了灯。
黑暗中,她睁着眼,望着屋顶横梁。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梆——梆。
三更。
她忽然想起那年轻修士的话:“你会跪着求我。”
她嘴角微动,无声笑了。
下一瞬,笑声凝住。
她听见楼下传来说话声。
是老管事陈六,声音压得很低:“……那位修士刚走,说这楼里有人图谋不轨,要查探一番。
让我盯紧些,尤其是风无瑕。”
另一人应道:“知道了,明日起加强巡查,夜里不准她单独走动。”
风无瑕坐在黑暗里,呼吸平稳如常。
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唇边轻轻一抹,仿佛拭去一滴并不存在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