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苍会去哪里。
他能去的地方不多,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个他曾经夜里偷偷跑去、发泄精力与情绪的地方。
城西废弃的货运站场。
我驱车赶到那里时,夜已经很深了。
废弃的站场空旷而寂静,只有风声穿过破损的顶棚,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借着朦胧的月光,我很快在一堆废弃的集装箱后面找到了他。
他没有化为人形,而是恢复了白狼的形态。
他趴在地上,下巴搁在前爪上,冰蓝色的眼眸望着虚空,里面空茫茫一片没有任何焦点。
他身上又添了些新伤,看来在我来之前,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恶斗。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耳朵动了动,但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偏移一分。
我在他身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他身上特有的、带着冷冽的气息。
“苍。”我轻声唤他。
他没有反应,仿佛我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我看了监控。”我继续说,“下午的事,是月设计的,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狼形的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看我。
“跟我回去吧。”我说。
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冰蓝色的兽瞳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疏离的光,他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警告意味的咕噜声。
他在拒绝。
我心里一紧,往前走了一步:“苍……”
他猛地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他龇出森白的獠牙,发出一声短促而凶狠的低吼,明确地表达着“别过来”。
我停住脚步,看着他布满新旧伤痕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愤怒和彻底失望的情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知道,简单的道歉和解释,已经无法弥补这次信任破裂带来的伤害。
他的骄傲,他那颗或许刚刚试图向我敞开一丝缝隙的心,被彻底践踏了。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他维持着戒备的姿态,与我僵持着。
夜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动了他银白色的毛发。
最终,我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说那些苍白无力的语言。
我只是慢慢地、在他冰冷而警惕的注视下,蹲下了身,坐在了满是灰尘和碎石的地上。
然后我抱紧了膝盖,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投向远处黑暗中模糊的废墟轮廓,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
“你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了。”
“这里晚上好像挺冷的。”
“还有点黑。”
“……”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不再看他,也不再要求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空中的星子缓缓移动。
苍依旧站着,保持着警惕的姿势,但他喉咙里的低吼声渐渐平息了。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冰冷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他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
我继续坐着,偶尔因为夜风的寒冷而轻轻瑟缩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离开,而是……靠近。
我依旧没有回头。
然后,我感到一个毛茸茸的身躯,带着点别扭,小心翼翼地在我身边趴伏了下来。
他依旧没有碰到我,保持着几厘米的距离。
但他身上传来的温热,已经足够驱散这夜寒。
我微微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闭上了眼睛,将脑袋转向了另一边,仿佛只是累了,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但那紧紧贴伏在地面、微微抖动的耳尖,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我看着前方,嘴角轻轻弯了一下。
好了,这只笨狼,总算……哄回来一点了。
虽然代价是,在废弃站场的水泥地上,坐到***发麻。
我们在废弃站场那冰凉的水泥地上,以一种近乎荒谬的僵持姿态,度过了后半夜。
苍趴在我身边,保持着那几厘米的距离,像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散发着淡淡血腥气息的热源。
他没再动,也没睁眼,但我知道他没睡,那微微抖动的耳尖和过于平稳的呼吸暴露了他。
我坐得四肢僵硬,***发麻,夜风吹得我鼻子发痒,却不敢有大动作,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缓和。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我试着动了动已经失去知觉的腿,倒吸了一口冷气。
身边的白色巨狼立刻睁开了眼睛,冰蓝色的眸子在晨曦中清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和尚未完全褪去的警惕。
他看向我,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询问意味的咕噜。
“腿麻了。”我龇牙咧嘴地解释,试图用手去揉捏小腿。
他沉默地看着我的动作,出乎意料地站起身抖了抖银白色的毛发,将沾染的灰尘抖落。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低头,用他湿润冰凉的鼻子,极其快速地轻碰了一下我蜷缩起来的小腿肚。
那触感一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我的错觉。
然后他转身迈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不再冰冷刺骨,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催促的意味。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说:“该回去了。”
我忍着腿上传来的针刺般的感觉,扶着旁边冰冷的集装箱,勉强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上他。
回去的路上,他走在我前面,步伐不快,时不时会停下来,假装嗅闻路边的杂草或是抬头看看天色,实则是在不着痕迹地等待落后的我。
我们没有交流,阳光慢慢洒下来,将他银白的毛发镀上一层浅金。
看着他沉默而挺拔的背影,我心里那沉甸甸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回到家门口,我掏出钥匙,动作有些迟疑。
门后面,是另一个需要面对的难题。
苍站在我身后,呼吸平稳,但我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再次变得有些沉凝。
他显然也记得家里还有谁。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客厅里,月坐在沙发上,似乎一夜未眠。
他看起来比昨晚更加憔悴,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原本柔顺的棕红色头发也有些凌乱。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看到我和我身后沉默的白狼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在触及苍那冰冷而带着隐隐威慑的眼神时,又怯怯地闭上了。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又变回了那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看都没看月一眼,径直越过我,走向楼梯,打算回自己的房间。
“等等。”我出声叫住了他。
苍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我又看向月:“月,你也过来。”
月身体一颤,迟疑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挪到客厅中央,与背对着我们的苍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三角。
我关上门,走到他们之间,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
“昨晚的事情,清楚了。”我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月,你设计陷害苍,并且撒谎。”
月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嘴唇翕动,似乎还想做最后的辩解,但在我的目光下,他最终只是颓然地再次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是。对不起,主人。”
“你的道歉对象不应该是我。”我看向苍的背影。
月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转向苍的方向,手指绞紧了衣角,声音带着屈辱和艰难:“……苍,对不起。”
苍依旧背对着我们,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根本没听见。
我不强求他必须接受。
有些伤害,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抹平的。
我继续对月说:“你利用了我的信任和心软。这种行为,我不能接受。”
月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惊恐地看着我,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主人!求您别赶我走!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
“我不会赶你走。”我打断他急促的哀求。
月和苍都愣了一下。
“你当初伤得很重,是我把你带回来的。你的伤虽然好了,但并不意味着你就必须立刻离开。”
我看着月,语气平静而坚定,“但是,月,你需要明白,留在这里,不代表你可以用任何不光彩的手段去排挤、陷害别人。这个家可以有你的位置,但前提是,你不能去砸别人的碗。”
月呆呆地看着我,眼泪挂在睫毛上,忘了落下。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的声音严肃起来,“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明白吗?”
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踉跄了一下,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明、明白了…谢谢主人…我再也不敢了……”
“去洗把脸,休息一下吧。”我说。
月如蒙大赦,又带着满心的后怕和复杂情绪,低着头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客房,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依旧背对着我的苍。
我走到他身后,看着他紧绷的肩背线条,叹了口气。
“我那么说,不是偏袒他。”我轻声解释,“他确实做错了,也得到了教训。但把他赶出去,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也不是我当初救他的初衷。”
苍沉默着。
“当然,如果你无法接受他继续留在这里……”我顿了顿,感觉说出这句话有些艰难,“我可以……”
“随你。”
他打断了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的漠然。
说完这两个字,他不再停留,迈步上了楼,再次消失在他的房间里。
这比他激烈的反对或者愤怒的指责,这两个字更让我心里不是滋味。
这是一种…放弃了表态权、将自己置身事外的疏离。
我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楼梯口,揉了揉发痛的额角。
处理完一个,另一个好像……更别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