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白像一滴水蒸发般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只有天台空荡荡的风和那张被我夹在画册最深处的素描。
我把它和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印着陌生风景的明信片放在一起,当作另一个不会再被触及的回忆。
学校里最初有些窃窃私语,关于陈嘉白的突然转学,也关于我——那个唯一和他走得近的“怪胎”。
他们探究的目光试图在我脸上找到裂痕,找到一丝可供他们咀嚼的失落或悲伤。
他们失望了。
我依旧是那个张若昀。
眉钉、唇钉、耳钉,一样不少,甚至耳廓上又添了一枚新的,小小的,银色,像一道凝固的寒光。
我沉默地穿过走廊,周身散发着比以往更甚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我用冷漠建筑起更高的围墙,将所有试图探寻的脚步都隔绝在外。
他的离开,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涟漪过后,是更深的沉寂。
这沉寂并非源于思念,而是一种确认——确认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是何等脆弱,确认了我所习惯的孤独,才是唯一恒常的陪伴。
美术史课成了第一个战场。
那个总是夸夸其谈的老师,不知为何将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或许是因为陈嘉白的缺席,让他觉得需要“关照”一下他曾经的同桌。
“张若昀,你来谈谈,对这件后现代主义作品的‘颠覆性’有何看法?”
他指着投影仪上一堆扭曲的金属片。
我站起来,舌尖无意识地顶了顶唇钉。
全班的目光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期待。
“无话可说。”
我的声音平稳,没有波澜。
老师的脸色沉了下来:“是无话可说,还是根本不屑于说?
张若昀,我知道你有些…特立独行,”他的目光扫过我脸上的金属,“但课堂需要参与,艺术需要交流。”
交流?
我内心冷笑。
和谁交流?
“我认为,”我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教室安静下来,“它的颠覆性在于,它连‘艺术’这个定义本身都显得多余。
就像有些存在,仅仅是为了证明‘存在’本身,无需附加任何意义。”
我的话像一块冰砸在地上。
有人露出困惑的表情,有人则不以为然。
老师张了张嘴,最终挥挥手让我坐下。
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充满“学术性”的答案,只得到了一句我式的、带着刺的哲学低语。
那之后,他在课上不再点我的名。
我赢得了这片小小的战场,代价是身上“孤僻乖张”的标签被贴得更牢。
持续不断而来的干扰,来自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林薇。
她是班上的文艺委员,脸上总是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
陈嘉白在时,她曾多次试图加入我们天台那些短暂的、安静的时光,但总被我无形的墙挡在外面。
现在,她开始以一种固执的、令人烦躁的方式接近我。
“张若昀,校庆文艺汇演,我们班需要一个有‘冲击力’的节目。
你的…风格很独特,要不要考虑一下?”
她找到正在图书馆角落翻看一本关于金属工艺书籍的我。
“没兴趣。”
我头也没抬。
“你可以做你自己,只是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展示…展示什么?”
我终于抬起眼,首视她。
她被我眼中的冷意慑住,后退了半步。
“展示我这个‘富二代怪胎’也可以为集体做贡献?
还是满足你们对‘个性化’的廉价猎奇?”
她的脸微微涨红:“你怎么能这么想?
我只是觉得你被误解了…我不需要被理解。”
我打断她,合上书站起身,“尤其不需要被你,或者你们这样的人理解。”
我的话像刀子,我知道。
看着她眼中闪过的受伤和难堪,我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片麻木的疲惫。
她不懂,她的“善意”本身就是一种侵犯,一种试图将我从自己的壳里拖出来的暴力。
她不再提演出的事,但开始出现在我常去的地方。
食堂,她会“恰好”坐在邻桌;画室,她会“偶然”来借颜料。
她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我,带着一种混合了同情、好奇和某种莫名执着的复杂情绪。
这比首接的恶意更让我难以忍受。
它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像潮湿的空气,试图渗透我每一寸防御。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沉闷的下午降临。
我独自在美术教室完成一幅静物素描——一组生锈的齿轮和崭新的钉子。
我喜欢这种质感对比,腐朽与尖锐,废弃与待用。
林薇走了进来,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人。
“张若昀,”她走到我身边,声音很轻,“我知道陈嘉白为什么离开。”
我的笔尖一顿,纸上留下一小团突兀的阴影。
但我没有抬头。
“那又怎样?”
“他家里给了他压力,因为他和你走得太近。”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仿佛掌握了什么秘密武器。
“他们觉得你…你的形象,不符合他们对继承人的期望。”
我终于放下笔,转头看她。
她的脸上有一种终于引起我注意的满足感。
“所以呢?”
我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所以…你不觉得吗?
如果你稍微改变一点,不那么…尖锐,也许情况会不一样。”
她几乎是恳切地说,“也许你就不用总是一个人。”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体内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
不是因为陈嘉白的离开真相,那早己在我预料之中。
而是因为她话里隐含的指责——是我的一身钉子,我的“尖锐”,逼走了他,造成了我的孤独。
我缓缓站起身,逼近她一步。
她被我眼中的寒意吓得后退,撞到了画架。
“听着,”我的声音很低,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我这一身钉子,不是为了取悦谁,也不是为了逼走谁。
它们是我的一部分,就像你的虚伪和自以为是是你的一部分。”
我指了指门口:“现在,滚出我的视线。
我的孤独,是我自己的选择,轮不到你来怜悯,更轮不到你来‘拯救’。”
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最终什么也没说,踉跄着跑出了教室。
我站在原地,呼吸有些急促。
耳垂上的金属传来冰冷的触感,唇钉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我抬手,轻轻触摸眉钉,那小小的银环坚硬而真实。
它们是我的锚,是我的壳,是我在这个破碎、虚伪的世界里,唯一确定属于自己的东西。
林薇没有再试图接近我。
关于我和她之间的冲突,似乎也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生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陈嘉白的离开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身周无形的屏障,让外界的目光和干扰更容易渗透进来。
而林薇的“善意”则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在他人眼中何等异类,何等需要被“矫正”。
我依旧独来独往,依旧用冷漠应对一切。
只是,当我在空无一人的天台,听着风吹过耳边,带动耳钉发出细微的鸣响时,会感到一种比以前更深的倦怠。
冲突从未停止,它们只是从外部转向内部,在我灵魂的寂静战场上,无声地厮杀。
而我,只是沉默地,用一身冰冷的金属,守护着这片残破的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