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存”这个名字带来的慰藉,像雪后初晴的阳光,短暂而脆弱。
没过几天,我那本就微弱的生命力,仿佛被窑洞外刺骨的寒气彻底冻僵了。
持续的低热变成了滚烫的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连那细若游丝的哭声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急促又艰难的喘息,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
我紧闭着眼睛,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像一块被烧红的炭,在襁褓里微弱地燃烧着最后的生命之火。
这一次,连经验丰富的西奶奶也彻底慌了神。
她摸着我的额头,又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
“烧得太凶了!
邪风入里,怕是惊着了!
娃太小,扛不住啊!”
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恐惧。
窑洞里刚刚因为起名而缓和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比风雪夜更令人窒息的绝望。
母亲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一遍遍用温水浸湿的布巾擦拭我的额头、脖颈、腋下,可那滚烫的温度丝毫不见消退。
她的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我滚烫的小脸上,瞬间就被蒸发掉,只留下一点咸涩的痕迹。
“永存,永存……你睁开眼看看妈……你别吓妈……”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哀求。
父亲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双眼布满血丝,在狭小的窑洞里焦躁地踱步。
他看着炕上气息奄奄的我,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看着束手无策的西奶奶,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
爷爷蹲在门槛上,旱烟袋捏在手里,却忘了点,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的一块土坷垃,仿佛要把地盯穿。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此刻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只有紧抿的嘴角在微微抽动。
“不能干等着!”
父亲猛地停住脚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我去请医生!
现在就去!”
“你疯了!”
西奶奶厉声阻止,“天都擦黑了,外面雪化得稀烂,路上全是泥汤子,深一脚浅一脚,摔沟里咋办?
再说,乡里那个老大夫,前几天下雪扭了腰,还躺炕上呢!
你去了也白跑!”
“那咋办?!
眼睁睁看着娃……”父亲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一拳狠狠砸在土墙上,簌簌落下些黄土。
“死马当活马医!”
西奶奶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那是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属于黄土儿女的狠劲和生存智慧。
“娃他妈,把娃抱紧!
他爹,去!
把灶膛里的草木灰掏出来,用细箩筛一遍,要最细的灰!
再去舀一碗清水来!”
她又转向爷爷,“老哥,我记得你家还有点老生姜?
快!
找出来剁碎!”
窑洞里瞬间忙碌起来,带着一种悲壮的、与死神赛跑的紧张。
父亲手脚麻利地筛着草木灰,细密的灰粉飘散在空气中,带着烟火气。
爷爷翻箱倒柜,找出小半块干瘪的老姜,用菜刀剁得碎如齑粉。
西奶奶将姜末放入碗中,倒入滚烫的开水,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她等姜水稍凉,用筷子蘸着,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我的额头、太阳穴、手心、脚心。
那辛辣的***似乎让我微微抽搐了一下,但依旧昏迷不醒。
接着,她让父亲把筛好的草木灰均匀地、薄薄地铺在我贴身的旧布上,再把我小心地放上去包裹好。
这是黄土高原上流传己久的土法——草木灰吸湿祛邪,老姜发汗驱寒。
“永存,娃,争口气啊!”
西奶奶一边操作,一边对着昏迷的我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一场古老而神秘的仪式。
她布满老茧的手,此刻异常轻柔地按压着我小小的胸腔,试图帮我顺畅呼吸。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每个人焦灼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母亲抱着我,感觉怀里的“炭火”似乎烧得更旺了,她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麻木,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父亲蹲在灶火旁,机械地添着柴,火光映着他布满血丝却空洞的眼睛。
爷爷依旧蹲在门槛,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偶尔喉结的滚动,暴露着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夜深了。
窑洞外,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为这渺小的生命奏响的哀乐。
窑洞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快要淹没所有人的心。
就在这时,窑洞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姐!
姐!
开门!
我来了!”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赶路的疲惫和焦急。
是二舅!
母亲娘家最小的弟弟!
他住在离柳树峁二十里地的另一个山沟里,不知怎么得了信,竟然在这泥泞湿滑的夜晚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了!
父亲猛地跳起来,冲过去打开窑洞门。
一股寒气裹挟着一个浑身泥点、气喘吁吁的年轻人闯了进来。
二舅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一眼就看到了炕上奄奄一息的我,脸色大变。
“娃咋样了?!”
他急声问。
“烧得厉害,快不行了……”母亲的声音己经哭哑了。
二舅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好几层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瓦罐,小心翼翼地揭开。
“快!
羊奶!
刚挤的,还温乎着!”
他急切地说,“我估摸着娃没奶吃,家里那只老母羊刚下了崽,我挤了点,紧赶慢赶送过来!
兴许……兴许顶用!”
这罐温热的、带着腥膻味的羊奶,在那一刻,如同天降的甘霖!
西奶奶眼睛一亮,赶紧接过瓦罐。
用小勺子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羊奶,极其小心地滴进***裂的嘴唇缝隙里。
一次,没有反应。
两次,喉咙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三次……昏迷中的我,仿佛被这陌生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液体唤醒了最后的本能,小嘴极其微弱地开始吮吸!
“喝了!
娃喝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次是希望的泪水。
西奶奶精神大振,一勺接一勺,极其耐心地喂着。
虽然每一次只能喂进一点点,但那温热的羊奶,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涸濒死的生命之田。
父亲和爷爷也围拢过来,紧张地盯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喂了小半碗羊奶后,西奶奶再次用姜水擦拭我的身体,更换了吸湿的草木灰。
也许是羊奶补充了微弱的热量,也许是土法真的起了作用,也许是家人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祈盼感动了上苍……后半夜,我那滚烫的体温,竟然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退!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曦艰难地透过糊着麻纸的窗户棂,照进昏暗的窑洞时,我喉咙里终于发出了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哭腔的***。
这一声***,在筋疲力尽守候了一夜的亲人听来,却如同天籁!
“退烧了!
退烧了!”
西奶奶摸着我的额头,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虚脱般晃了晃。
母亲紧紧抱着我,泣不成声。
父亲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
爷爷站起身,走到窑洞门口,望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光,狠狠吸了一口终于点着的旱烟,那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久久不散。
二舅靠在土墙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也满是庆幸和后怕,咧开干裂的嘴唇,憨厚地笑了。
我,张永存,在1988年那个寒冷彻骨的冬末,在家人用土法、亲情和一小罐珍贵的羊奶构筑的生命防线上,又一次摇摇晃晃地,从死亡的边缘爬了回来。
窑洞里弥漫着羊奶的腥膻、草木灰的烟火、老姜的辛辣、汗水和泪水的咸涩,还有劫后余生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与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希望。
(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