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元年的春天,建康城被分割成两个世界。
秦淮河的暖风裹着脂粉香与酒气,软软地渗进画舫雕花的窗棂。
朱红窗扉半掩,琵琶弦音如水,在歌姬纤指拨弄下荡漾开来。
着绿罗裙的女子翩然转身,腰间银铃轻响,鬓边步摇流转的光晕,恰好坠入少年郎的酒杯。
那是琅琊王氏旁支的王弘,年方弱冠,锦衣云纹流淌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慵懒。
他将满盏酒液随意泼在织金锦垫上,目光疏淡,仿佛挥霍的不是美酒,而是某种与生俱来的特权。
“明日让府里再送十坛来。”
他接过歌姬递来的葡萄,笑意浅淡,“《***花》这样的曲子,总要配着醉意听才相宜。”
酒渍在锦缎上晕开深痕,仆从躬身应诺,仿佛那不过是寻常水渍。
岸畔新柳垂丝,勉强遮掩窗内的奢靡,却掩不住士族骨子里透出的腐朽——他们沉醉在这温柔乡里,早己忘记城墙之外的人间。
城下的风是另一种味道。
风里混杂着饥民身上的酸馊气、草根腐烂的土腥味,硬生生刮进人的鼻腔。
枯瘦的汉子拄着断裂的竹杖,空荡的裤管在风中飘摇,不知是饿瘦了形体,还是逃难时遗落了半截身躯。
他死死盯着城墙上的赈灾告示,干裂的嘴唇渗出血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墙角蜷缩着三具饿殍,最小的那个孩子约莫西五岁,枯黄头发结成毡块,小手还紧攥着半块啃黑的树皮,脸颊贴着成年人冰冷的胸膛,早己没了气息。
守城士兵抬脚踹向试图进城的老妇:“滚!
城里的粮食是给贵人备的,贱民也配沾染?”
老妇怀中的孩童哭声微弱如猫鸣,很快消散在风里。
她浑浊的眼泪砸在孩子干枯的手背上,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怔怔望着城门方向,眼中最后一点光渐渐熄灭。
“让开!”
沉雷般的喝声撕裂了城门的死寂。
北府军押粮队至,为首的汉子肩宽背厚,玄色短打紧裹着虬结肌肉,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腰间环首刀的铜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是刘裕,北府军中的下级军官。
生于彭城寒门,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才挣得今日职位。
此刻他目光扫过城门惨状,指节攥得发白——昨夜还听闻朝廷拨了赈灾粮,怎的此地百姓连草根都抢不到?
粮车停稳,守将刁逵晃着肥胖的身躯走近。
这位渤海刁氏出身的将领,靠着家族关系谋得此职,最爱克扣军粮、勒索百姓。
“北府军的粮?”
他敲着车辕,小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入城要交护城费,这规矩都不懂?”
刘裕踏前一步,声音冷硬:“这是军粮,你也敢动?”
刁逵嗤笑,重拍刘裕肩甲:“寒门武夫,也配教训本将?”
他挥手示意士兵搜查,肥硕的身躯挡住去路,“再碍事,连车带粮全扣下!”
刘裕稳住身形,掌心汗湿刀柄。
他清楚刁逵是桓玄的人,而桓玄大军距建康不过百里。
宫中那位宰相却还在醉生梦死……这乱世,容不下蝼蚁的愤怒。
“刘大哥,忍了吧。”
老兵陈武低声劝慰,“宫里还在宴饮,说桓玄小儿不足为惧……这样的朝廷,惹不起啊。”
刘裕沉默望向宫墙方向,丝竹声隐约飘来,与城下的哀啼交织成讽刺的乐章。
就在此时,掌心忽然传来灼热感。
虎口处浮现浅红纹路,形如微缩令牌,泛着幽光。
未及深思,几行淡金小字浮现在眼前:• 北府旧部:周安于东阳坞秘练二百精锐;檀凭之藏身京口定慧寺,通兵法;刘毅闲赋在家,勇猛善战。
三人皆可收用。
• 刁逵私粮:城西废仓暗藏三千石粮,墙角有暗门。
• 桓玄动向:三日后兵分两路,佯攻东门,主力突袭南门。
金字转瞬即逝,掌纹渐淡。
刘裕心头震动——这不是幻觉。
乱世如棋局,而他刚刚摸到了一枚关键的棋子。
与此同时,琅琊王氏府邸书房内,王谧指尖捻着密信,桓玄的字迹力透纸背:若助我成事,王氏青紫满门。
他眉峰紧锁。
东晋大厦将倾,投靠桓玄似是明智之选。
可那人多疑狠辣,今日许诺,他日未必不会兔死狗烹。
“老爷,北府军刘裕今日顶撞了刁逵。”
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王谧眸光微动。
寒门军官,悍勇之名略有耳闻。
乱世之中,人才总是多一条路。
他点燃密信,火光跃动映照眼底深意。
“备车,明日赴京口。”
秦淮画舫依旧笙歌曼舞,无人知晓风暴正在酝酿。
城门下按刀而立的军官,掌心的余温未散。
这建康城早己是一盘死棋。
但死棋之中,往往藏着最凌厉的活路。
刘裕抬头望天,嘴角掠过极淡的弧度。
既然这世道烂透了,不如就由他来重新洗牌。
风穿过城门洞,卷着哀声与酒香,吹动他玄色衣袂。
时代的车轮,在这一刻悄然偏转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