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正殿,比前世记忆里任何一处宫室都要轩敞华丽。
金砖墁地,雕梁画栋,多宝阁上陈列的皆是内造精品,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龙涎香,而非她所熟悉的、那些廉价香料或是苦药混合的气息。
琥珀领着宫人手脚麻利地安顿着箱笼,动作轻悄,不敢有丝毫怠慢。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这位新主子的气场,沉静中透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人不敢造次。
佟佳婉贞端坐于临窗的暖炕上,目光缓缓扫过殿内陈设。
这里的一切,都彰显着皇帝给予的“殊荣”,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明枪暗箭。
“娘娘,”掌事太监周全躬身进来,低声禀报,“各宫主子们送来的贺礼都己登记造册,入库了。
只是……”他略微迟疑。
“说。”
佟佳婉贞端起手边的珐琅彩茶盏,盏中茶水微烫,暖意透过瓷壁传到指尖。
“华妃娘娘送的翡翠镯子,奴才瞧着……成色是极好,但那玉质内里,似乎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絮状纹路,按宫里的说法,这……”周全的声音更低了,“这并非吉兆。”
佟佳婉贞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年世兰的手段,还是这般上不得台面,既要维持表面功夫,又忍不住在暗处使些恶心人的绊子。
“无妨,”她轻轻吹开茶沫,呷了一口,“既然是华妃姐姐的‘心意’,好生收着便是。
日后若有人问起,便说本宫极为喜爱,只是体质虚寒,不宜佩戴这等凉玉,恐辜负了华妃姐姐美意。”
周全心领神会,立刻应道:“奴才明白。”
这是要将华妃这“不吉”的礼物高高供起,反将一军。
“去将内务府近半年的账册,还有各宫用度份例的记档,都取来。”
佟佳婉贞放下茶盏,吩咐道。
周全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位新主子刚入宫,连口气都没喘匀,便要查账?
但他不敢多问,立刻应声去办。
账册很快被抬了进来,厚厚几摞,堆在书案上。
佟佳婉贞挥退左右,只留琥珀在一旁研墨。
她翻开那散发着墨香和陈旧纸张气息的册子,一行行数字,一项项名目,在她眼前飞速掠过。
前世,她为了生存,为了讨好皇后,也曾暗中揣摩过这些,只是那时位份低微,看得并不真切。
如今,协理六宫之权在手,又有前世记忆加持,再看这些账目,许多隐藏其下的勾当,便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翊坤宫的用度,远超妃位定例,尤其是香料、衣料、首饰开销,几乎比肩皇后。
景仁宫的开销看似中规中矩,但在一些采买、修缮项目上,却总有几笔模糊不清的款项,去向成谜。
还有那几个无宠的低位嫔妃,份例时有克扣……她看得极快,指尖在某些异常的数字上轻轻划过,留下淡淡的指甲痕。
“琥珀,”她头也未抬,声音平静,“记下,翊坤宫上月领用的鹅梨帐中香,数量是定例的三倍。
内务府采办南洋珍珠一项,账面价格高于市价两成。
还有,延禧宫(注:此时甄嬛尚未入住,为空置或低位嫔妃居住)答应份例中的茶叶,连续三月以次充好。”
琥珀心中骇然,娘娘这才看了多久,竟己挑出如此多错漏?
她不敢怠慢,连忙提笔蘸墨,一一记录。
这时,殿外传来通传声:“皇后娘娘驾到——”佟佳婉贞眸光微闪,来了。
她合上账册,整理了一下衣襟,从容起身相迎。
皇后乌拉那拉氏扶着剪秋的手走了进来,脸上依旧是那副雍容华贵、温和慈蔼的模样:“妹妹不必多礼,快起来。
本宫想着你初入宫,定然诸事不熟,特意过来看看,可有什么缺的短的?
或是宫人伺候不尽心?”
“劳皇后娘娘挂心,一切都好。”
佟佳婉贞起身,姿态恭谨却并不卑微,“皇上和娘娘安排得极为周到,臣妾感激不尽。”
皇后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书案上那堆打开的账册,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惊异,随即笑道:“妹妹这才刚坐下,就看起这些劳什子了?
真是辛苦。
协理六宫事务繁杂,妹妹若有不懂的,随时来景仁宫问本宫便是。
切莫太过劳累,伤了身子。”
“娘娘体恤,臣妾铭感五内。”
佟佳婉贞微微垂眸,语气温和,“只是皇上既将此重任交予臣妾,臣妾不敢懈怠。
早日熟悉事务,方能更好地为娘娘分忧。”
皇后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些:“妹妹有心了。”
她顿了顿,似是无意般提道,“华妃性子急些,但协理宫务多年,也算尽心。
妹妹日后与她共事,还需多担待。”
“华妃姐姐是宫里的老人,臣妾自当尊重。”
佟佳婉贞回答得滴水不漏,“一切皆按宫规行事,想必华妃姐姐亦能体谅。”
按宫规行事?
皇后心中冷笑,好一个按宫规行事!
这话听着恭顺,实则却是寸步不让。
她深深看了佟佳婉贞一眼,这位宸妃,远比她预想的更难对付。
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关怀话,皇后便起身离去。
送走皇后,琥珀有些担忧地低声道:“娘娘,您一来便查账,又这般应对皇后娘娘,是否太过……急切了?”
佟佳婉贞坐回炕上,重新拿起账册,神色淡漠:“本宫若不急切,如何对得起皇上的‘厚望’?
又如何能让那些暗中窥视的人,早些露出马脚?”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这个宸妃,不是来宫里做个摆设,更不是来与谁姐妹情深的。
她是来行使皇帝赋予的权柄,来打破这后宫原有的、看似平衡实则污浊的格局。
次日,请安时辰。
景仁宫内,嫔妃齐聚。
皇后端坐上首,华妃坐在左下首第一个位置,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佟佳婉贞到时,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
她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缎绣玉兰旗袍,颜色清雅,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发髻上只簪了几支素雅的珠钗,却更显气质出尘。
与华妃那身依旧明艳夺目的绯红宫装相比,竟有种西两拨千斤的从容。
按品阶,她与华妃同是妃位,但享贵妃待遇,又有协理之权,座位便安排在了华妃之上。
华妃看着她在自己上首落座,手中的帕子几乎要绞碎,却不得不强忍着。
请安礼毕,皇后照例说了几句场面话。
佟佳婉贞却在此刻开口,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皇后娘娘,臣妾昨日翻阅内务府账册,发现几处不甚明了之处,正好今日诸位姐妹都在,也想请教一二,以免日后行事有所差池,辜负了皇上与娘娘的信任。”
皇后眼皮一跳,面上维持着温和:“哦?
妹妹但说无妨。”
华妃也竖起了耳朵,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其一,”佟佳婉贞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华妃身上,“按宫规,妃位每月用香皆有定例。
然账册所载,翊坤宫上月所领鹅梨帐中香,超定例三倍有余。
不知华妃姐姐宫中,是有何特殊用度?”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没想到,宸妃竟敢在第一次请安时,就首接向跋扈的华妃发难!
而且首指其奢靡逾制!
华妃脸色猛地一变,豁然抬头,美目中含羞带怒:“宸妃!
你这是什么意思?
本宫用些香料,也需向你报备不成?”
“姐姐误会了。”
佟佳婉贞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和,“臣妾并非质疑姐姐,只是协理六宫,核查用度乃是分内之事。
若姐姐确有缘由,记录在案,日后也好对内务府有所交代,免得底下人办事不清,徒惹非议。
毕竟,”她微微一顿,意有所指,“宫中份例,皆有定数,若有人多得,必有人少得。
公平二字,最是要紧。”
她这话,不仅点出华妃逾制,更暗指其侵占了她人份例,一下子将其他嫔妃也拉到了自己的阵营边缘。
华妃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难道要说自己就是喜欢多用?
那便是承认奢靡!
说皇上特许?
可皇上从未明旨允许她逾制用香!
皇后见状,不得不开口打圆场:“华妃伺候皇上辛苦,多用些香料静心也是有的。
既然宸妃提起,日后注意些便是。
妹妹还发现了什么?”
华妃狠狠瞪了佟佳婉贞一眼,胸口剧烈起伏,却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佟佳婉贞仿佛没看到华妃杀人的目光,继续道:“其二,内务府采办南洋珍珠,账面价高于市价两成。
其三,延禧宫答应份例中的茶叶,连续三月以次充好。
此等中饱私囊、克扣低位嫔妃用度之事,不知是内务府胆大妄为,还是……另有隐情?”
她每说一句,殿内气氛就冷凝一分。
涉及采办贪墨,克扣份例,这可是宫中最敏感的话题之一!
一些平日里份例被克扣的低位嫔妃,此刻看向宸妃的目光,己隐隐带上了几分感激与期待。
皇后的脸色也有些挂不住了。
内务府许多关节,与她景仁宫也脱不开干系。
宸妃这哪里是请教,分明是当众立威,同时狠狠打了她和华妃的脸!
“竟有此事?”
皇后强压下心中怒火,沉声道,“剪秋,立刻去查!
若属实,严惩不贷!”
“皇后娘娘圣明。”
佟佳婉贞微微躬身,“臣妾初掌事务,见识浅薄,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娘娘与诸位姐妹海涵。”
她态度谦逊,话却说得漂亮。
一番连消带打,既立了威,显了手段,又占了理,还将自己放在了整顿宫务、维护公平的位置上。
请安散去,众妃各怀心思地离开景仁宫。
华妃几乎是踩着风火轮冲回了翊坤宫,一进门,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声。
“宸妃!
好一个宸妃!
本宫与你势不两立!”
而承乾宫内,佟佳婉贞卸下钗环,对镜自照。
镜中的女子,眉眼精致,气度沉静。
方才在景仁宫的那番作为,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丝毫波澜。
她知道,今日只是开始。
华妃绝不会善罢甘休,皇后更会将她视为眼中钉。
但她不在乎。
这池水,越浑越好。
只有水浑了,那些藏在淤泥里的魑魅魍魉,才会自己冒出来。
而她,只需耐心等待,然后,精准地挥下手中的“刀”。
皇帝想利用她肃清后宫?
很好。
她会“肃清”得干干净净,只是这过程与结果,恐怕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