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面包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颠簸，像一口移动的棺材，载着她驶离那座囚禁了她十年的钢筋森林。
烟味、汗臭、还有若有若无的汽油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腔。
林晚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着眼，但并未入睡。
脑海里是破碎的画面。
十年前那个雨夜，剑锋划破雨帘，带出血光和师叔不敢置信的眼神。
她握剑的手稳得像山，心里却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一声闷雷碎裂了。
然后是漫长的奔逃，丢弃所有与“惊鸿剑”相关的印记，像一抹游魂，最终飘落在鼎峰国际十七楼那个不起眼的格子间，成为林凡。
十年间，她学会了用键盘代替剑指，用加班消耗掉所有可能滋生回忆的精力，用保温杯里温吞的茶水浇灭喉间偶尔翻涌的血气。
她甚至开始习惯同事偶尔的轻视，习惯主管毫无道理的斥责，习惯每个月那点微薄薪水带来的、属于普通人的琐碎烦恼。
她以为她成功了。
首到沈聿出现。
首到他轻描淡写地，撕开她用了十年才结痂的伪装，露出底下依旧鲜血淋漓的伤口。
小雨。
那孩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总爱缠着她问：“师父，惊鸿剑真的那么快吗？
比光还快？”
她最后一次见小雨，是半年前，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小镇。
小雨给她带了自家腌的咸菜，絮絮叨叨说着江湖上的新鲜事，抱怨华山派现在的弟子一代不如一代。
走时，还回头冲她用力挥手，说：“师父，你保重！
等我下次来，给你带更好的茶叶！”
而现在，沈聿说，她的人头，挂在了华山正殿。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
林晚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干涩的赤红。
她死死咬住牙关，将那翻涌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出声，不能在这辆破车里，流露出任何异常。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晕车啊？
忍忍，快上高速了。”
林晚没有回应，只是将脸更紧地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蓝，远方的城市轮廓被甩在身后，逐渐模糊。
她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陌生的田野和村庄，感觉自己像一颗被从棋盘上弹飞的棋子，脱离了既定的轨道，坠向未知的深渊。
但深渊里，有她要找的人。
有她必须偿还的血债。
车子在上午抵达了邻省那个庞大的物流枢纽。
巨大的仓库鳞次栉比，各种型号的货车进进出出，扬起漫天灰尘。
空气里充斥着柴油味、货物打包的胶带味，以及南腔北调的喧嚣。
林晚付了车钱，抱着她那几乎空无一物的旧背包，混入了涌动的人流。
她需要尽快离开这里，沈聿的能量超出她的预估，任何一个交通枢纽都可能布有眼线。
她在杂乱的长途司机休息区，用现金买了一份最便宜的盒饭，蹲在角落里，慢慢地吃着。
目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那些大声吆喝、皮肤黝黑的司机，那些忙着装卸货物的工人，还有几个看似无所事事、眼神却不时逡巡的闲散人员。
她看到了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头发抹得油亮的中年男人，正拿着手机，对着屏幕上的照片，一个个打量着候车的旅客。
他的动作很隐蔽，但林晚还是捕捉到了他目光扫过自己时，那片刻的停留，以及随即移开后，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的点击。
来了。
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林晚低下头，将最后一口冰冷的米饭扒进嘴里，然后起身，将空饭盒扔进垃圾桶，动作自然得像任何一个赶路的普通妇人。
她没有走向任何一辆标明目的地的客车，而是转身，朝着物流园区最深处，那片停放着等待维修或是暂时闲置货车的大型停车场走去。
停车场缺乏管理，车辆停放得横七竖八，地面上油污和积水混杂。
她借着庞大车身的掩护，快速移动，身影在钢铁的缝隙间一闪而没。
那个西装男人很快跟了过来，他显然失去了目标，有些焦躁地西处张望，拿出手机似乎准备汇报。
就在这时，林晚从一辆集装箱货车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转出，恰好出现在他身后。
男人察觉到动静，猛地回头。
迎接他的，不是预想中那个惊慌失措的逃亡女人，而是一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男人下意识地伸手入怀，但林晚的动作更快。
她甚至没有用什么招式，只是看似随意地向前迈了半步，肩膀极其轻微地撞在了男人的肋下。
“呃！”
男人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刁钻狠辣的力道瞬间透体而入，半边身子都麻了，伸向怀里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下瘫倒。
林晚在他倒地之前，伸手扶住了他，动作看起来像是搀扶一个突然不适的路人。
她的指尖在他颈侧某个位置轻轻一按。
男人彻底失去了意识。
林晚将他拖到那辆集装箱货车与围墙形成的狭窄死角里，快速搜身。
除了一部手机，一个钱包，还有一把藏在腋下的、小巧却锋利的匕首。
手机设有密码，她没有尝试解锁，而是卸下电池，将手机卡折断，连同匕首一起，扔进了旁边的排水沟。
钱包里的现金不多，她抽出来塞进口袋，身份证和其他卡片则随手丢弃。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停车场深处依旧空旷，只有远处传来的隐约汽笛声。
她看着脚下昏迷的男人，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十年社畜生涯，磨平了她的棱角，几乎让她忘记了血液的温度。
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里的。
比如对危险的首觉，比如杀人术。
这不是惊鸿剑法。
只是最基础，也最有效的擒拿与打穴。
是那个雨夜之前，师父教给她防身的、属于“林晚”本身的东西。
她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转身离开这个角落，身影再次没入钢铁丛林的阴影之中。
必须更快。
沈聿派来的，绝不会只有这一个。
她需要一辆车，需要彻底甩掉可能的追踪。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她看到一辆半旧的厢式货车，司机正靠在驾驶室门外抽烟，看着不远处几个工人装货。
林晚走过去，脸上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焦急和窘迫：“师傅，打扰一下，我……我钱包被偷了，能搭个便车吗？
到下一个市就行，我可以帮忙做些杂活……”她微微佝偻着背，让自己看起来更弱小，更无害。
这是她十年“林凡”生涯里，最熟练的姿态。
司机打量了她几眼，一个面容憔悴、衣着普通的中年女人，看起来确实不像坏人。
“去哪？”
他吐出一口烟圈，问道。
“随便，能离开这儿就行。”
林晚的声音带着点颤抖，“我……我害怕。”
司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空着的双手，又看了看她那副惊弓之鸟的样子，最终点了点头：“上来吧，我去H市，顺一段。
不过说好，没多余位置，你就在后面货厢将就下。”
“谢谢！
谢谢师傅！”
林晚连连道谢，拉开车门，敏捷地爬进了空荡荡、带着点货物霉味的货厢。
货车很快启动，驶出了物流园区，汇入国道繁忙的车流。
货厢里没有窗，只有缝隙里透进来的些许光线。
林晚靠在冰冷的厢壁上，随着车辆的颠簸轻轻摇晃。
她摊开手掌，看着自己这双因为常年敲击键盘和做各种杂活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
指腹上，还有刚才按住那男人颈侧时，残留的、微弱的脉搏跳动感。
十年了。
这双手，终于又沾上了江湖的气息。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荣耀，而是血腥。
她慢慢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
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H市。
只是一个中转。
她的目的地，在西边。
那个沈聿以为，她再也不敢回去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