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公司裁员通知的红字刺得李明眼睛生疼。
微信界面,前女友的头像是一片空白的灰色。
他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旁边,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红色感叹号。
空气里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从墙角,从湿漉漉的衣物,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
房东昨天还在电话里催促,让他下周前必须搬走,因为房子己经卖掉了。
失业。
失恋。
失居。
三十二岁的李明,感觉自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高速运转的城市传送带上抓起来,扔进了旁边堆满废料的垃圾桶。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世界很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突兀地响起。
来电显示是“爸”。
李明木然地接通,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
“小明,你爷爷留下的一些东西,该理一理了。
有空就回趟老家吧。”
老家。
那个遥远又模糊的词,忽然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去处。
“……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只有一个字。
挂断电话,李明看着黑下去的屏幕,慢慢站起身。
也好。
逃离这座让他窒息的城市。
逃回那个至少能遮风挡雨的旧屋。
火车摇摇晃晃,窗外的景色不断倒退。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平房,又变成了连绵的田野。
李明拖着一个行李箱,站在了斑驳的老屋门前。
钥匙***锁孔,转动时发出艰涩的声响。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尘土与干燥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父亲说,大部分东西都处理了,只剩下爷爷卧室里的一些旧物,让他看着办。
李明走进爷爷的房间。
一张老式木板床,一个掉漆的床头柜,还有一个巨大的衣柜。
他打开衣柜门,一股浓郁的樟木香气瞬间涌出,驱散了满屋的尘埃气。
衣柜深处,放着一个同样材质的樟木盒子。
盒子表面己经没有了光泽,边角被磨得圆润,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
李明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点。
他记得这个盒子,小时候爷爷总是不让他碰,说里面装着他一辈子的念想。
他将盒子抱出来,放在床上,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这本日记本厚得惊人,几乎像一块砖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满是分量。
淡蓝色的皮质封面己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边角处磨损得露出了内里的纸板。
日记本下面,压着西件物品。
一枚边缘被烧得焦黑的棉布肩章。
一枚磨掉了所有镀层,露出黄明色铜芯的金属领花。
一条左臂位置被撕裂,露出棉絮的番号臂章。
还有一枚军功章,红色的绶带己经褪色发暗,青铜色的章体上,有一片暗褐色的污迹,像是干涸了很久的血。
李明伸出手,拿起那本日记。
他带着逃避现实,只想快点完成任务的心态,随手翻开了日记。
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映入眼帘的,是第一页上写下的字。
字迹很用力,笔画有些歪斜,墨水在某些地方晕染开,显然写字的人情绪极不稳定。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六,晴。”
“爹倒在麦场时,手里还攥着给我做的布鞋。”
“麦芒上的血珠像红豆,风一吹就滚进土里。”
就是这短短的一行字。
李明的大脑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眼前的文字开始扭曲,模糊。
房间里陈旧的木头气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的阳光暴晒下黄土和麦秆混合的气息。
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叫,还有夏日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蝉鸣。
他“看”到了。
一片望不到头的金色麦田。
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太阳毒辣得晃眼。
空气燥热,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感。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少年,约莫十***岁的年纪,正跪在田埂上。
那少年有着一张和爷爷年轻时照片里一模一样的脸,只是更加瘦削,皮肤被晒得黝黑。
他叫李国斌。
是他的爷爷。
李国斌的面前,躺着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的胸口有一个血窟窿,鲜血浸透了灰色的土布衣服,还在汩汩地往外冒。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
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头戴着屁帘帽的东洋兵,正扛着带刺刀的长枪,满脸戏谑地站在旁边。
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用脚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尸体,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你的,不肯给皇军献粮,死啦死啦的。”
李国斌没有哭。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几个东洋兵,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血红。
军官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他用刺刀的刀尖,挑衅地拍了拍李国斌的脸。
“你的,眼神大大地坏。”
“你的,也要死啦死啦的。”
军官狞笑着,举起了手中的刺刀,对准了李国斌的心脏。
李国斌一动不动,他的目光越过军官的肩膀,看向了麦田深处。
风吹过麦浪,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里,似乎隐藏着别的动静。
就在刺刀即将刺下的瞬间,一声凄厉的哨声划破了天际!
“冲啊!
为了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麦浪之中,突然站起了几十条身影。
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手里拿着大刀、长矛,甚至还有锄头。
为首的一个汉子,端着一把老旧的汉阳造,率先扣动了扳机。
砰!
子弹精准地钻进了那个军官的后心。
军官脸上的狞笑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前爆开的血花,缓缓倒了下去。
变故只在瞬息之间。
剩下的东洋兵立刻反应过来,举枪射击。
砰!
砰!
砰!
枪声、呐喊声、刀刃入肉的闷响声,瞬间在金色的麦田里炸开。
这是一场毫无章法的伏击。
一场用血肉对抗钢铁的厮杀。
李国斌看着眼前混乱的战场,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乡亲,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里。
他眼中的血色越来越浓。
他猛地扑向刚刚倒下的军官尸体,从对方腰间拔出了那把沾着血的手枪。
枪身还是温热的。
他学着那些游击队的样子,笨拙地拉开枪栓,对准最近的一个东洋兵,狠狠地扣下了扳机。
巨大的后坐力震得他手臂发麻。
子弹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那个东洋兵转过头,狰狞地朝他扑了过来。
刺刀在阳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寒光。
李明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想大喊,想提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被强行拖入七十多年前那个血色午后的幽灵。
就在刺刀即将触及李国斌身体的刹那,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不退反进,用自己的左肩,主动迎向了那柄锋利的刺刀。
噗嗤。
刀尖没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剧痛让李国斌的脸瞬间扭曲,但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用自己的身体卡住了对方的武器。
然后,他将黑洞洞的枪口,死死地顶在了那个东洋兵的肚子上。
“***!”
他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连续扣动扳机。
砰!
砰!
砰!
近在咫尺的距离,子弹尽数倾泻进对方的身体。
那个东洋兵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倒了下去。
温热的血,溅了李国斌满脸。
他拔出肩膀上的刺刀,鲜血喷涌而出,但他浑然不觉。
他只是转过身,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杀!
杀光他们!
为爹报仇!
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这股原始而暴烈的念头,穿透了八十多年的时光,狠狠撞进了李明的脑海。
李明猛地向后一仰,从床上摔到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后脑勺重重地磕了一下。
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从那片血色的麦场中挣脱出来。
眼前还是那个昏暗、布满灰尘的房间。
手里还捧着那本泛黄的日记。
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
一切都回到了现实。
可刚才的一切是那么真实。
阳光的温度,麦秆的香气,火药的硝烟味,还有鲜血溅在脸上的滚烫触感。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什么都没有。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左肩。
衣服完好无损,没有伤口,也没有疼痛。
可那被刺刀贯穿的剧痛,还残留在神经末梢。
李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
他低头看向日记本。
那行字依旧静静地躺在纸上。
“爹倒在麦场时,手里还攥着给我做的布鞋。
麦芒上的血珠像红豆,风一吹就滚进土里。”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翻到下一页。
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的鼻腔里滴落下来。
啪嗒。
一滴鲜血,正好落在了“血珠”两个字上。
将那两个字,染成了真正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