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褪了色的木门，我终究是没有推开。
老屋就静默地立在身后，隔着几步的距离，像一头疲惫的、行将就木的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与时间腐朽气味的霉味，尤其是雨后，这气味便愈发嚣张，从门窗的每一丝缝隙里钻出来，宣告着它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我知道，墙皮定然是起泡、剥落了，那上面蜿蜒着大片大片的霉斑，墨绿色或灰黑色，像一张张陈年的地图，标记着所有被我刻意遗忘的、潮湿的往事。
而所有记忆的坐标原点，都指向那件事。
它像一根细小的、却无比坚硬的刺，多年来一首扎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稍一触碰，就泛起一阵混杂着冰凉的恐惧与巨大疑惑的战栗。
我至今仍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一个孩童午后的噩梦，还是一段被某种力量强行扭曲了的现实。
那时我还没上学，时光在老屋里流淌得格外缓慢。
我们一家西口住在采光好些的北屋，爷爷独自住在东头的房间。
印象里的爷爷总是沉默的，带着旧时代老人特有的、被苦难磨砺过的温顺。
那是一个异常安静的下午，父母都不在家。
院子里，阳光白得晃眼，只有我和姐姐在玩一只缝得歪歪扭扭的沙包。
扔来扔去，很快就乏了。
我们跑回北屋，想喝点水歇歇。
那件恐怖的事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屋里没有开灯，但悬在房梁上的那盏昏黄灯泡，却毫无征兆地、一下一下地闪动起来。
光与暗急速地交替，将整个屋子的轮廓切割得支离破碎，墙壁上投下跳跃变幻的、鬼魅般的影子。
一种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们。
姐姐拉起我的手，我们甚至不敢回头，像两只受惊的小兽，跌跌撞撞地冲出院子，一头扎进爷爷的东屋。
东屋的光线总是晦暗的，有种檀香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
爷爷正靠在躺椅上，见我们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便抬起眼，脸上堆起了我熟悉的、笑眯眯的皱纹。
“怎么了，两个小猴儿？”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却透着慈祥。
姐姐带着哭腔说：“爷爷，我们屋里的灯，灯自己在闪！
我们害怕！”
爷爷听了，笑容似乎更深了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趣味。
他慢悠悠地说：“咋了，一个灯闪，就怕成这样了？”
我们用力地点头，仿佛找到了最安全的庇护所。
然后，就在我们惊魂甫定的那一刻，爷爷忽然用一种极其平缓，但字字都敲打在心脏上的语调说：“那……看看爷爷现在的样子，你们是不是更害怕了？”
话音未落，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那张布满老年斑的、却无比真实的脸，开始起了变化。
皮肤像受热的蜡一样，一点一点地融化、塌陷，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组织，边缘处卷曲、发黑，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的腐烂气味。
他的眼睛失去了眼白，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而那抹笑容，却还僵硬地挂在腐烂的肌肉上，显得无比狰狞恐怖。
我尖叫了一声，或者说，我以为我尖叫了。
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喉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闭上双眼，将那个可怕的景象隔绝在外。
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我只感到自己在无休止地下坠……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人在推我。
是姐姐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喂，你怎么回事，回来倒头就睡，一下子睡到天都黑了，看你晚上还睡不睡了。”
我猛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躺在北屋的土炕上，窗外己是暮色西合，屋里一片安宁，那盏灯泡静静地悬着，没有丝毫异样。
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却无比清晰的噩梦。
我把我的恐惧结结巴巴地讲给姐姐听，她却一脸茫然，然后哈哈大笑，说我肯定是睡迷糊了，净做怪梦。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表面上涟漪散去，再无痕迹。
姐姐对此毫无记忆，她坚称我们只是玩累了，回屋睡了一觉。
在往后的岁月里，我也曾几次小心翼翼地提起，得到的永远是同样的、理所当然的否定。
于是，只剩下我一个人，被那个下午的影像终生囚禁。
我常常想，或许姐姐的记忆才是正常的，那真的只是一个梦，一个孩童神经系统尚未发育完善时产生的幻觉。
可如果是梦，为何那腐烂的细节、那恐惧穿透骨髓的质感，会如此真实，历经二十多年都不曾褪色分毫？
我更倾向于相信另一个答案：那天下午，我们确实看见了某种不该存在于这个维度的事物。
而后来，有一种力量，修改了姐姐的认知，像用一块橡皮擦掉了她脑中的那段恐怖画面，只留下“玩累了睡觉”这个合理的、安全的解释。
而我，或许是因为年纪更小，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成了唯一的、不完美的见证者，背负着这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秘密，活了下来。
风穿过荒芜的庭院，吹动野草，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叹息。
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扇门，终究没有勇气去验证，东屋的墙上，是否也早己爬满了墨绿色的霉斑。
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有些门，一旦关上，就最好永远不要再打开了。
而那个下午的爷爷，他最后究竟是想保护我们，还是想向我们揭示一个关于这所老屋的、恐怖的真相？
这个问题，连同那腐烂面孔上的诡异笑容，将永远烂在我的肚子里，成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与这所发霉老屋共同呼吸的梦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