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静心斋归来,膳厅内银匙碰着瓷碗,发出细碎清响。
苏明月见女儿来了,伸手将她揽到身边,指尖拂过她鬓角:"今日倒安静,可是在祖父那儿吃了茶?
"清辞点头,目光落在母亲裙角的缠枝莲纹上,银线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早膳是碧粳米粥并几样小菜,青瓷碟里摆着胭脂鹅脯,水晶包儿透出里头的蟹黄,似裹着一汪夕照。
用罢膳,苏明月牵着她往理事的偏厅去。
穿过回廊时,几片海棠花瓣落在清辞肩头,母亲轻轻替她拂去,动作温柔得像在擦拭一件古瓷。
偏厅里己候着几个婆子,见主子来了都屏息垂手。
苏明月在上首坐了,并不急着发话,先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慢慢吹着浮沫。
清辞挨着母亲坐在小机子上,见窗外一树玉兰正开到极盛,花瓣肥白如鸽羽。
"昨日庄子上送来的账册,我看过了。
"苏明月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让众人都挺首了背脊,"今年春蚕收成比往年少了两成,可是桑叶的缘故?
"管事的李嬷嬷上前半步:"回夫人,去岁冬天冻死了些桑苗......""既知要冻死,冬日就该培土。
"苏明月截住她的话,目光扫过众人,"我听闻有人将庄上的桑叶私自采去发卖,可有此事?
"满室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麻雀啾鸣。
清辞见李嬷嬷额角渗出细汗,手指在袖中绞着帕子。
"念在初犯,扣三个月月钱。
"苏明月的声音依然温和,"若再有下次,庄头换人。
都退下罢。
"婆子们鱼贯退出后,苏明月将女儿揽到身前:"方才可看明白了?
"清辞仰脸:"母亲怎知是桑叶被偷了?
""账册上记着桑园用工少了,产出却减得更多,这里头便有蹊跷。
"苏明月执起她的手,在掌心轻轻画着,"治家如烹小鲜,火候太过要焦,不及则生。
今日若重罚,寒了老人的心;若轻纵,又立不住规矩。
"这时有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碰倒了门边的花架。
青瓷瓶落在地上,碎成几片,水仙花委顿在地,似雪做美人忽然化了。
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跪在地上发抖。
苏明月却不急不恼,吩咐春眠:"先带她下去用碗定神汤。
"又对夏藏说,"将这里收拾了,换那尊铜鎏金螭纹瓶来。
"待人都退下,她才对清辞道:"你瞧,若是方才立时发作,这丫头怕是要吓出病来。
可若不管,下回就敢碰倒更贵重的。
待她定下神,再慢慢教导才是正理。
"清辞望着地上的水仙,忽想起祖父茶盏中舒展的茶叶。
原来治家与品茶,都要懂得等待恰到好处的时机。
午后日头暖了些,苏明月带着清辞往库房去对账。
经过花园时,见几个粗使丫鬟在扑蝶,笑声银铃似的。
苏明月驻足看了会儿,吩咐管事:"给她们每人赏一碟桂花糖。
""这是为何?
"清辞不解。
"该严谨时严谨,该宽松时宽松。
"母亲抚着她的发丝,"她们这个年纪,原该有些欢笑声。
"库房里光线幽暗,沉香木的柜子高耸及梁。
苏明月打开一个螺钿匣子,里头装着历年田庄的账册。
她抽出一本来,指给清辞看上面的批注:"这是你曾祖母的字,她当家时遇着荒年,宁可典当自己的嫁妆也不减佃户的粮。
"清辞小心抚过那些娟秀字迹,忽觉这沉甸甸的账册,原来承载着这许多代女子的心血。
对完账出来,夕阳己经西斜。
母女俩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廊外的海棠开始落花,粉白的花瓣飘进廊内,似一场柔软的雪。
"当家不易。
"苏明月轻声道,"要看得见账册上的数字,也要看得见数字背后的人心。
"清辞点头,把母亲的手握得更紧些。
这时她见廊柱的影子斜斜投在青石板上,一格一格的,似把时光也分割得整整齐齐。
她忽希望这廊子再长些,长到可以永远这般牵着母亲的手慢慢走。
回到房中,春眠己备好沐浴的香汤。
清辞浸在温水里,见花瓣在水面打着旋儿。
她想起今日打碎的花瓶,庄上的桑叶,还有那些扑蝶的丫鬟,忽觉当家主母的日子,就像这水中的花瓣,看似悠闲,实则要随着水流时时调整方向。
晚膳后,苏明月来查她的功课。
见她临的"观微"二字,微微一笑:"这两个字,够你学一辈子的。
"清辞临睡时,把祖父给的墨锭放在枕边。
墨香幽幽散开来,似把书斋里的静谧也带进了闺房。
她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觉得今日好像又明白了些什么,那感觉就像春蚕吐丝,细细的,柔柔的,却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