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六十秒

1手机镜头对准了云津市午后的人行道。直播间的人数，从五万跳到了十万。

我从钱包里抽出一沓红色的百元钞票。十张。在镜头前慢慢地扇开，又合上。屏幕上，

密集的弹幕滚动起来。“野哥今天又玩什么？”“前排兜售瓜子可乐。

”“又是哪个幸运儿要被金钱砸晕了？”我的目光在人群中移动。

我跳过那些打扮光鲜的年轻男女。他们脸上的欲望太直白，不好看。

我跳过那些步履匆匆的白领。他们眼里的算计太多，没意思。最终，

我的视线停在一个男人的背影上。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夹克的袖口有些毛边。

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云津市中心医院”的白色塑料袋。袋子是空的，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他正低头看着地面走路。一步，又一步。很慢。像是在数着地上的砖块。我走上前，

站定在他面前。他停下脚步，抬起头。一张很普通的脸，没什么表情。

眼角有几道很深的皱纹，深深的。“你好。”我说。我把手里的十张钞票递过去。

“玩个游戏。”我的声音通过手机麦克风，传到十几万人的耳朵里。“六十秒，

旁边那个超市，花光这1000块钱。”我指了指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万家福”超市。

“能花光，东西和剩下的钱都归你。花不光，就算剩下一分钱你都得还我。

”他看着我手里的钱。然后，他的目光移到我正在直播的手机上。镜头里，他的脸被放大，

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被捕捉。但他还是没什么表情。没有狂喜。没有怀疑。也没有愤怒。

弹幕开始躁动。“这大叔什么反应？傻了？”“不会是骗子吧？野哥小心点。

”我以为他会拒绝，或者会骂我一句“神经病”。但他没有。他只是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问了一句。“任何东西都可以买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很平静。“当然。”我点头，

“只要是那家超市里卖的。”他伸出手。他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有些黑色的印记。

他接过了那沓钱。没有数。然后他转身，朝着超市入口跑了过去。不是快走，是跑。

像一头豹子。一头锁定了猎物的，上了年纪的豹子。这个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也出乎直播间所有人的意料。弹幕瞬间爆炸。我愣了一下，举着手机跟了上去。对着屏幕，

我挤出一个笑容。“看来我们今天的主角，很有活力。”“计时开始。

”2超市的自动门滑开。他冲了进去，带起一阵微风。我紧随其后，

手机镜头死死地锁定着他的背影。直播间画面顶端，一个鲜红的60秒倒计时开始跳动。

59。58。他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先冲向最贵的烟酒区。

也没有去看那些闪闪发亮的海鲜。他推着一辆购物车，轮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径直奔向超市最深处的粮油区。动作快得惊人。他单手抄起一袋面粉。最大号的那种，

25公斤。上面印着红色的“特一”字样。他把面粉重重地扔进购物车，车身猛地一沉。

57。56。他看都没看价格。紧接着，他抓起旁边货架上的一大桶食用油。5升装。

金黄色的液体在塑料桶里晃荡。他又把油扔进购物车。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像是演练了无数遍。弹幕疯了。“卧槽？这是来进货的？”“大哥是厨子吧？目标这么明确？

”“我开始觉得这1000块可能真能花完……”50秒。他推着沉重的购物车，

猛地一个转向，冲向日用百货区。不是化妆品。不是奢侈品。是儿童用品区。

货架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玩具。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最后，

他停在一个包装普通的玩具小汽车前。红色的塑料外壳，看起来并不贵。他拿起那辆车，

看了一眼背后的价签。然后，他把它放进了购物车里。很轻地放了进去，

跟刚才扔面粉和油的动作完全不同。动作格外小心。30秒。时间过半。

我的心跳也莫名地开始加速。这不是我想要的剧本。我想要的，是犹豫，是贪婪，

是人性的挣扎。而不是这种冷静的精准。他推着车，再次加速。目标是出口方向。

但他没有去收银台。他冲向了超市角落里那个挂着绿色十字标志的柜台。便民药房。“你好，

一盒‘安素’营养液。”他对药剂师说。药剂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罐子。他接过，

放进车里。10秒。9秒。他终于推着购物车，冲到了收银台前。前面没有排队的人。“快！

结账！”他把东西一件件搬上传送带。

收银员显然也从周围人的手机屏幕上知道了发生了什么。她飞快地扫着码。嘀。面粉。嘀。

食用油。嘀。玩具车。嘀。营养液。5秒。4秒。3秒。“一共是……997块5毛。

”收银员报出价格。时间在这一刻停顿。直播间里一片惊叹。我看着他。他喘着粗气，

额头上全是汗。他从那一千块里抽出九张，又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

一张两块，一张一块。还有几个硬币。他把钱递给收银员。然后，

他从那一千块里剩下的那一张百元钞里，又抽出两枚一元的硬币和一张五角的纸币，

递给收银员。凑了个998块的整数。“找您两块五。”收银员说。他接过找零。然后，

他转过身，面向我。倒计时刚好结束。他将找回来的两枚硬币，郑重地拍在我的手上。

“你的钱。”他说。直播间里，所有的弹幕都消失了。一片空白。我看着手心里的两块钱。

硬币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游戏，产生了困惑。

3直播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结束了。我甚至忘了说结束语。只是默默地按下了停止按钮。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有些茫然的脸。超市门口，那个男人，

耿平——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正在费力地把那袋巨大的面粉扛上肩膀。那桶油，

那个玩具车，那罐营养液，被他装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提在另一只手上。

他的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很沉。

我手腕上的智能手表震动了一下。是我自己开发的那个APP，“情感反馈追踪器”。

屏幕上弹出一个数据。本次“财富挥霍”事件，

情感满足指数：12%一个低得可笑的数字。以往，无论是看到被选中者狂喜，

还是看到他们因时间不够而懊恼，指数至少能达到60%以上。那种掌控他人情绪的感觉，

会给我带来一种虚假的满足。但今天，这个12%，让我感到羞愧。为什么这么低？

因为他没有按我的剧本演？因为他没有表现出我期待的任何一种情绪？他太平静了。

平静得让我的一千块钱投入其中，毫无波澜。只留下我手心里这两枚温热的硬币。

我觉得憋屈。很无力。我得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在我心里越来越强烈。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我没有开车。就这样，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走在他身后。我想看看，

他会把这些东西带去哪里。一个贫困的家庭？我猜想。然后他会因为这天降横财，

和家人一起庆祝。或者，他会把这些东西转手卖掉。用更直接的方式，把这997块5毛钱，

变成现金。这更符合我对人性的理解。我甚至有些期待看到后者。那样，

至少能证明我的游戏没有彻底失败。能证明，钱，依然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上帝。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繁华的商业街。穿过灯光昏暗的小巷。他始终没有回头。

我小心翼翼地，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空气里有烧烤摊飘来的孜然味。很香。但我心里，

却越来越冷。因为他走的方向，不对。他没有走向那些破旧的居民区。

也没有走向任何可能销赃的二手市场。他正笔直地，朝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那个方向，

只有一个地方。云津市中心医院。4夜色渐深。医院的白色大楼在夜幕中高大而庄严。

进进出出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疲惫。空气里，

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讨厌这个味道。耿平提着东西，

走进了住院部大楼。他的脚步比之前更快了些。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护士站的灯亮着。墙上的电子屏滚动着各种医疗信息。

我看着耿平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电梯的数字，停在了“7”。我走到旁边的楼层索引牌前。

7楼。儿科，血液肿瘤中心。我的心情变得沉重。我没有坐电梯。我走的安全通道。

楼梯间里，回荡着我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很空。我走到七楼。走廊很长，很安静。

两边的病房门都关着。偶尔能从门上的玻璃窗里，看到里面透出的微弱灯光。我放轻了脚步。

我看到耿平了。他站在一间病房的门口。703。他没有立刻进去。

他先是把那袋沉重的面粉，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边。然后，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对着门上的玻璃，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

他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一个很用力的，甚至有些难看的笑容。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笑。

他推开了门。我也悄悄地走了过去。站在门外，透过那块小小的玻璃窗，我看向里面。

病房很小，只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女孩。看起来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很稀疏，

脸色苍白。她的鼻子上，戴着呼吸辅助器。床边坐着一个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

女人正在给女孩擦手。耿平走了进去。他把手里的红色塑料袋举起来，小心地。他从袋子里，

拿出了那个红色的玩具小汽车。“妞妞，看，爸爸给你带什么回来了？”他的声音，

和在超市门口时完全不一样。很轻。很柔。甚至带着一丝讨好。床上的女孩，眼睛亮了一下。

她伸出瘦弱的手，接过了那辆小汽车。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铁罐子。

和我刚刚在超市药房看到的，一模一样。是那罐昂贵的进口营养液。原来，他不是第一次买。

我心中涌起一阵感动。5耿平的妻子站了起来。她接过了耿平手里剩下的东西。那桶油，

还有药房买来的那罐新的营养液。她看到了。但她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惊喜，或者喜悦。

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只是点了点头，

说：“放那儿吧。”然后，她走过去，把门外那袋面粉拖了进来。很重。她拖得很吃力。

耿平没有去帮忙。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病床上的女儿身上。“妞妞，喜欢吗？”他问。

女孩抱着小汽车，点了点头。她想笑一下，但似乎没什么力气。

“爸爸……你今天……跑得好快。”女孩的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因为爸爸是英雄。

”耿平笑着说，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爸爸不是英雄。”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

“但爸爸今天跑赢了时间，给你抢回来一个礼物。”我的手，扶在冰冷的墙壁上。

我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那惊人的速度。那精准的计算。那份没有丝毫犹豫的购物清单。

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在脑海中，推演了无数遍的结果。他们需要面粉和油。

那是维持生命最基本的东西。他们需要那罐营养液。那是延续女儿生命最昂贵的东西。

而那个玩具车……是给一个在病痛中挣扎的孩子，唯一的、奢侈的安慰。997块5毛。

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是这个家庭，在绝望的泥潭里，计算了无数次的“最优解”。

我的一场游戏。却是他们咬着牙，拼尽全力才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我感到深深的羞愧。

不是对他们。是对我自己。我偷偷地，站在门外，窥探着别人的苦难。然后把这种苦难，

当成我取乐的玩具。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转过身，仓皇地逃离了那条走廊。

我逃离了那扇小小的玻璃窗。窗户里，是一个家庭的全部世界。而我，

亲手把它变成了一场笑话。回到我的车里。我趴在方向盘上，内心五味杂陈。我打开手机。

我的直播视频，已经被剪辑成了无数个版本。在各个平台疯狂地传播。点赞，评论，转发。

数据在飞速上涨。我的账号，又火了。可我看着那些数字，只觉得刺眼。我关掉了手机。

车里一片黑暗。云津市的夜晚显得格外寂静。6第二天早上，我被电话吵醒。是我的合伙人，

周瑞。电话一接通，他咆哮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骆野！你他妈疯了？！你看看网上！

看看现在都传成什么样了！”我揉着太阳穴，坐了起来。宿醉的头痛，让我几乎无法思考。

我昨晚一个人喝了很多酒。“怎么了？”我问，声音沙哑。“怎么了？你自己去看！

”周瑞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你的视频被人恶意剪辑了！现在全网都在骂你！

”我挂了电话，打开了社交软件。热搜榜第一。一个刺眼的标题挂在那里。

#富二代当街戏耍落魄大叔，千元考验人性丑态毕露#我点了进去。视频被重新剪辑过。

开头是我轻佻地宣布游戏规则的画面。中间穿插着耿平在超市里狼狈奔跑的镜头。最后，

是我收回那两块钱的特写。视频的配乐，是那种悲伤又煽情的钢琴曲。底下，

是几十万条评论。“这富二代真恶心！拿别人的尊严开玩笑！”“那个大叔看着好心酸，

为了生活，不得不配合这种无聊的游戏。”“已经人肉出来了，这个主播叫骆野，

是个靠家里上位的科技新贵。”“建议封杀！传播负能量！”我的照片，我的公司信息，

甚至我家的地址，都被扒了出来。下面是一片谩骂和诅咒。我的手机开始疯狂地响起。

有我父亲的。有我公司公关部门的。还有无数个陌生号码发来的辱骂短信。

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成了众矢之的。周瑞又打来电话。“家族那边也来电话了，

让你立刻公开道歉！跟那个大叔划清界限！不然就冻结你的所有股份！”“道歉？

”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对！立刻！马上！”周瑞吼道，“你必须平息舆论！

这是你唯一的选择！”我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恶毒的言语。他们骂我冷血。

骂我恶趣味。骂我没人性。他们说的，好像都对。昨天晚上之前，我的确是那样的人。

可现在，我看着这些评论，却感觉不到愤怒。只觉得可笑。这些坐在屏幕后面，敲着键盘，

扮演正义使者的人。他们和之前的我，又有什么区别？我们都只是看客。唯一的不同是，

我扔出了一千块钱。而他们，只扔出了一些廉价的同情和愤怒。道歉？为什么要道歉？

向谁道歉？向这些网民吗？不。我唯一需要道歉的人，只有耿平。但我知道，

他不需要我的道歉。他需要的，是钱。是能救他女儿命的钱。一个念头，在我混乱的脑子里，

逐渐清晰起来。我站起身，换了身衣服。我没有去公司，也没有回家。我开着车，又一次，

驶向了市中心医院。这一次，我不是去看客。7医院的走廊，还是和昨天一样安静。

消毒水的味道，也还是那么刺鼻。我走到703病房门口。门关着。我没有去敲门。

我只是站在那里，拿出手机。打开了直播软件。我的账号后台，有99+的未读消息。

全是辱骂。直播间刚一打开，瞬间涌入了上百万人。弹幕像决堤的洪水，

几乎把屏幕完全覆盖。“人渣主播终于敢露面了？”“来道歉的吗？赶紧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