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的地方只有一排土房子,西间屋,窗面粘了雪,没雪的地方被土糊着,看不清屋里。
土坯墙上刷了一圈醒目的红色大标语。
“挖肃是内蒙当前斗争的大方向!”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
庄春柏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回来了,因为实在是太冷,她将两只手插在左右袖筒里,耸肩缩成一团,站定了脚还在不停跺着。
“安置办公室离这里还有小一百公里,今天是肯定去不成了。”
庄春柏打了个抖,说话时不停冒哈气,这鬼天气,冻得人一张开嘴,牙齿都冰地疼。
“我们自己找牧民问,看谁家让住。”
庄冬雪靠着谢小兰,虽然不发烧了,可浑身没力气。
视线范围内能看到的蒙古包不到十个,且都相隔几百米远。
“为什么那些蒙古包插着红旗,那两个却没有?”
庄夏菱手搭成望远镜的样子,望了一圈。
“牧主成分的,不能插红旗。”
“劝你们也离他们远点。”
从屋里出来的女知青接了话,顺手将茶杯里的茶汤子泼掉,在洁白的雪上留下棕色的印子。
庄冬雪心想,离这么远都能听到她们在谈论什么,耳朵真好。
谢小兰小跑了几步,追上要进屋的女知青问:“同志,我女儿病了,能不能让她先进你屋里坐一会儿,等我们问到住的地方就走?”
“病了?
那去仓库那屋吧,我身子不好,过不得病气。”
女知青傲慢地努努嘴。
谢小兰其实心里是不愿的,仓库那屋没烧炉子,温度和外面没什么区别,但庄冬雪握着她的手,摇摇头说:“没事,能不吹风就己经很好了。”
谢小兰眼眶红红的,心里有股子难以形容的委屈,但又有股子说不出的欣慰。
家里这番变故闹得,一路上,几个闺女好像都变了,尤其是小雪。
一开始,从上海到北京的火车上,她闹得不行,哭哭啼啼的,嫌路上饭不好吃,硬座椅子不舒服,头发不洗脏得像毛毡子……没想到,从上了集宁的火车开始,小雪就变了一个人,不怎么说话了,甚至说是变坚强了。
西个女儿里,她和老庄最宠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吃穿用都是最好的,惯得娇了些,眼珠子一样护着。
谁也没想到老庄突然就出事了,一夜之间让人抄了家……这一路上谢小兰都在发愁,该怎么劝庄冬雪坚持往北走。
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只能说,没白宠。
除了庄冬雪,庄家另外三朵金花都去问住处了,剩下谢小兰陪着她。
仓库的地面比外面的雪地好不到哪里去,穿厚棉裤坐着都冰人。
眼见着日落西山,庄春柏和庄秋月回来了,垂头丧气的,一看就没什么结果。
谢小兰平日里挺在意这两个姑娘的想法,毕竟是老庄带来的女儿,和她隔着一层呢,相处就更加谨慎。
眼见着她们情绪低落,谢小兰赶紧安慰道:“实在不行,就在这仓库里对付一晚上,等明天天亮了,咱们就想办法去知青点。”
门又开了,庄夏菱进来后扑了扑头顶上的雪花,目光炯炯道:“那边有户牧民家里的母马难产,大部分人都去帮忙了,这会儿没空搭理我,等一会儿我再去问问,我感觉能住!”
“真的么?”
谢小兰闻讯眼睛也亮了。
“咱姐儿几个可是城里来的知青,他们理应接受我们!
这是毛主席说过的。”
庄春柏冷笑一声:“说得比唱得好听,没找到就是没找到,还非要显摆一下。”
“你不泼冷水会死啊,一会儿我真找到地方了,你有本事就这里冻着,别去!”
庄夏菱狠狠白了庄春柏一眼,撇撇嘴。
谢小兰生怕这两个闺女掐起来,赶紧横在她们中间,没注意到原本坐在地上的庄冬雪,此时己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挪到门口了。
“哎?
小雪,你干嘛去?”
庄夏菱先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了庄冬雪。
庄冬雪微咳了两声:“你不是说母马难产么?
我去看看,兴许能帮忙。”
不管怎么说,她一个21世纪重点农业大学动物医学毕业,研究生一年级在读的高材生,治个难产的母马还是绰绰有余的。
别说是庄夏菱,另外三个人也都瞪大了眼睛。
开什么玩笑,她一个还差几个月才满18岁的小丫头,能帮什么忙?
谢小兰摸庄冬雪的额头,也没继续发烧啊!
“二姐,你带我过去吧。”
庄冬雪坚持。
庄夏菱被这一句二姐叫的有点迷糊,平日里跋扈任性的小妹,怎么看起来突然就这么顺眼了呢?
天黑后,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迎面拍打在脸上,风呼啸着撕扯毡布,发出簌簌的响声,终于到了蒙古包外,几百米的路,庄冬雪感觉比跑了个半马都累。
蒙古包里正发出咚咚的响声,风声太大,庄冬雪走近了才听真切,好像是有人在敲鼓。
掀开帘子进去,蒙古包里人挺多,都是很高大强壮的男人,倒是没人注意她。
母马痛苦的喘息声混杂着炉子里炭火噼啪的声响,昏暗的油灯里灯芯不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蒙古包里温暖,庄冬雪靠在边上缓了好一会儿,被冻透的身体都没能缓过来。
透过人群的缝隙庄冬雪才看清,母马身边有个男人,头戴铁质镶三叉鹿角的头箍,串珠流苏遮了面部,皮袍边缘缀着铁片、铜铃和彩色布条,背后悬挂着一串铁链,随着他的走动哗啦作响。
他手举一单面鼓,伴着敲击时不时还吹一下脖子上戴的骨头做的哨子。
看这装束,不像是兽医,倒像是个……萨满?
男人转了半天之后站定,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割破指尖,将一滴血弹进铜铃里,跟着猛晃铃铛,***急促,如同骤雨击打岩石,他从腰间抓出一把粉末撒向炉火,“轰“的一声,火焰窜起半人高,浓烈的药草味瞬间充斥整个毡房。
庄冬雪被这味道呛得一顿咳嗽,她感冒本来就没好,咳起来气管里都像是濡了血。
有人回头,但显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这里,也没人关心她是谁,为啥进来。
男人呜哩哇啦地说了一堆庄冬雪听不懂的话,跟着屡屡摇头,蹲下来用手捂住母马的眼睛,就像是在对它做告别仪式。
这一屋子人没兽医?
靠跳大神救马?
要不说封建迷信害人呢?
庄冬雪看着母马,它湿润的眼睛里倒映着周围的人和灯火,瞳孔因疼痛而剧烈收缩着,它肚子并不是很大,说明马驹不大,没道理难产,一首生不出来,大概率是胎位问题。
一阵穿堂风卷着雪沫扑灭了油灯,光影交错间,庄冬雪清冷的声音穿透了残留的烟雾:“给它喝盐水,让它站起来,先做个产道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