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没完没了。
香雪城的冬夜,是被风刃和雪粒撕扯开的。
白日里那些喧嚣的、浮着暗香的市井气息,此刻都被冻结在青石板路上一层硬邦邦的冰壳之下。
唯有城东“竹悦轩”檐下悬着的那两盏素绢灯笼,还在固执地透出点昏黄的光,像这寒夜里两只熬红了的眼。
岳婉晴送走最后一位挑剔的客人,亲手阖上了那扇沉实的榆木门板。
门外呼啸的风声,瞬间被削去了大半锐气,只余下沉闷的呜咽。
她转过身,背靠着微凉的门扉,轻轻吁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冷的空气中倏地散开。
堂内还残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混着新裱字画用的浆糊气味,以及角落里那盆银炭将尽时散出的、暖烘烘的木头香。
她喜欢这气味,这是她的地方,她一手一脚,从泥泞里挣出来的安身立命之所。
靠墙的多宝格里,一卷卷、一册册的书籍字画静默陈列,它们不是死物,是她的砖瓦,她的梁柱。
值夜的伙计福生正在轻手轻脚地收拾茶具,动作麻利,见她看来,憨厚地笑了笑:“掌柜的,灶上还温着热水,您一会儿泡泡脚,解解乏。”
岳婉晴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她正要开口吩咐明日去西城送裱件的安排,一阵突兀的、杂乱的声响,却猛地撞破了这方安宁。
先是几声含混不清的、属于醉汉的呓语,紧接着,是重物砸在门板上的“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音,似乎就来自后巷,紧挨着竹悦轩后厨的那条窄巷。
福生吓了一跳,手里的抹布都掉了,惶然看向岳婉晴。
岳婉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点刚刚浮起的、属于“家”的松懈感,瞬间从她眼中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惯常的冷静与警惕。
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侧耳细听。
外面的动静更大了些。
有男人粗嘎的骂声,似乎还不止一人。
“……呸!
什么玩意儿……也敢欠着刘妈妈的钱不还…………张二……给你脸不要脸……扔这儿!
冻不死他……明日再来剥他的皮……”脚步声杂沓远去,骂骂咧咧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在风雪里。
后巷重归寂静,只有风刮过巷口的尖啸。
岳婉晴站首了身体,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福生,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稳:“拿上灯笼,跟我去看看。”
“掌柜的,外头乱得很,怕是那些喝花酒闹事的泼皮……”福生有些犹豫。
“就在后门口,不碍事。”
岳婉晴己经抬步向后厨走去,语气淡然而坚决,“别惊扰了邻里。”
后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更猛烈的寒风立刻倒灌进来,吹得岳婉晴鬓边的碎发飞扬。
她眯起眼,接过福生手里那盏在风中摇曳不休的灯笼,向前照去。
灯笼昏黄的光圈,颤巍巍地铺在巷子地面肮脏的、半融的积雪和污水上。
光影边缘,一个人形的东西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锦缎的衣袍料子是上乘的,此刻却被泥泞和呕吐物玷污得不成样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在这样冷的夜里,看着都透出一股砭骨的寒意。
那人半张脸埋在污雪里,露出的侧脸轮廓倒是分明,只是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长发散乱,黏在颊边。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脂粉、酒精和胃液酸腐气混合的难闻味道。
岳婉晴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散落在一旁的、己经摔得粉碎的胭脂盒和一只明显是女子用的绣花鞋。
她心里大致有了数。
香雪城里,这等模样的纨绔子弟,夜宿秦楼楚馆,因争风吃醋或是拖欠嫖资被扔出来的戏码,并不算太新鲜。
只是,没想到会扔到她的后门口。
福生捏着鼻子,凑近了些,借着灯光仔细辨认了一下那醉汉的脸,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掌、掌柜的……这……这好像是城主府的那位二少主……张旭!”
岳婉晴眼神微动。
张旭。
这个名字在香雪城可谓无人不晓,只不过,并非什么好名声。
城主最头疼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终日流连花丛,是个彻头彻尾的浪荡子。
她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隔着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抬了抬那醉汉的下巴。
触手一片冰凉。
那张脸倒是生得极好,即便是在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下,眉宇间依稀可见几分被酒色磨损了的俊逸。
只是此刻,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嘴唇泛着青紫色。
岳婉晴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颈侧的脉搏。
指尖传来的跳动虽缓,却还算清晰。
她沉默着,站起身。
巷子里的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
福生在一旁搓着手,又是害怕又是无措,小声嘀咕:“掌柜的,这……这可是个***烦啊……咱们、咱们还是报官吧?
或者……我去城主府报个信?”
报官?
让衙役来把城主之子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还是去城主府报信,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们竹悦轩“捡”到了醉卧后巷的二少主?
岳婉晴看着地上那具几乎与冰冷地面冻在一起的躯体,眸色深沉,如同窗外化不开的浓黑夜色。
几片雪花打着旋,落在张旭毫无知觉的眼睫上,竟也没有融化。
她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麻烦?”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问福生,又像是在问自己。
然后,她将手里的灯笼塞回福生手里,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果断:“搭把手,把他弄进去。”
“啊?”
福生彻底愣住了,“弄、弄进去?
掌柜的,这……放在这里,明天一早,就是一具冻硬的尸首。”
岳婉晴的语气不容置疑,“竹悦轩的后门口摆一具城主儿子的尸体,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她不再多言,己经俯身,抓住了张旭一条冰凉僵硬的胳膊。
福生见状,不敢再犹豫,连忙上前帮忙,两人费了些力气,才将这个失去意识的醉汉从冰冷的污雪里拖起来,半扶半抬地弄进了后门。
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堂内温暖的空气包裹上来,炭盆里最后一点余烬爆开一个微弱的火星。
岳婉晴站在堂中,看着被福生暂时安置在角落椅子里、依旧昏迷不醒的张旭。
泥水正从他湿透的衣袍上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那擦得干净的发亮的地板上,晕开一小滩污浊的痕迹。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青布棉袄,袖口也蹭上了些许污渍。
岳婉晴没有立刻去处理,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张旭那张苍白而狼狈的脸上,若有所思。
这香雪城的一席之地,她站得并不容易。
而今,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烦,自己滚到了她的门前。
是祸,或许……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