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周边的西域重镇疏勒同往常一般，第一缕金色的朝阳刚刚洒在悬挂的五色彩旗上，底下街道己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胡掌柜是这座城的老常客了，他对路旁刚烤好的馕饼和黄铜壶中的咸香奶茶熟视无睹，也不看五光十色的丝绸、金银铜器，忙着指挥手下人将一个个麻袋卸在林记药铺门口。
“小林掌柜，胡掌柜到了！”
药铺伙计一见，忙进里屋通传。
胡掌柜走进药铺旁的宽阔正屋，坐在右首的红木圈椅上，见堂后那扇门微动，眼一眯，立马堆起热情的笑来。
一位着月白色上襦，系鹅黄色洒花下裙的少女婷婷袅袅走出来，雪腮墨发，杏眼中似掬了一汪清泉般通透，看进这双眼便使人心境安静下来。
她仅用青玉簪绾了发，更衬得眉眼细致，面若皎月，分明一副江南女子的模样。
眼前这清丽脱俗的姑娘便是小林掌柜。
林玉衡稳稳坐在堂中的圈椅上，客气开口：“胡掌柜，许久未见了。
不知我们要的珍品可有着落？”
吴侬软语似带着雾气朦胧，与房内布置的山水字画、苏绣屏风，并手边的青瓷茶盏一起，让人恍然置身江南水乡，浑然不觉屋外是异域风情的疏勒街道。
林家做药材生意起家，顺带也做些茶叶丝绸之类的生意。
林掌柜本是苏州人氏，常年奔波于西域，也爱此处风土人情，遂安家于此。
林记商铺的招牌经年积累，在西域汉商中是一等一的。
胡掌柜将狭长的楠木小匣交于芸豆手中，芸豆为小姐打开木匣，不禁惊呼：“这参好品相！”
林玉衡沉了沉眉头，扫了她一眼。
芸豆这丫头沉不住性子，长他人志气，谈判中岂不落了下风。
芸豆被小姐一瞥，自知说错话，忙噤了声。
胡掌柜闻言嘴角咧地更开了，胡须也神气地一颤：“小林掌柜以为如何？”
红缎上躺着一棵三指粗的老山参，全须全尾，确实极好，当的起那位金玉满身的胡商所要求的家藏宝。
“不错。”
林玉衡也弯起嘴角，“不知胡掌柜开价多少？”
“好说好说，小林掌柜一定也知这参的价值。
只是我家一批药材受了前阵子干旱，品相受损，胡某发愁不知如何售出，请小林掌柜一并接收啊！”
胡掌柜招招手收回了木匣，笑意不减。
是以收下这批药材为条件，才肯卖出手里的人参吗，这老狐狸想捆绑销售？
林玉衡心里暗骂，口中却道：“那就验验胡掌柜的药材吧。”
伙计打开一个麻袋，芸豆取来戥子秤，林玉衡纤纤两指在戥子盘中拨了一番，发现竟有三成是枯枝败叶。
哪里是受了旱灾，分明是掺了假！
这昧良心的奸商在试探她的态度，若是收了这批药材，恐怕以后送来的药材都是如此了。
可胡商要的老山参还在他手上，他若不卖，可怎么向老顾客交代呀。
林家的掌柜是任你拿捏的么，看我不给你个下马威！
林玉衡敛了笑意，认真道：“胡掌柜呀，这批药材成色确实不好，林家向来是不收这种货的。”
胡掌柜微微拧起眉。
“不过——”她话锋一转，“胡掌柜风雨兼程甚是辛苦，蒙受旱灾委实艰难，看在我们合作这么久的份上，这批药我可以收。”
胡掌柜的老脸上褶子堆起一片，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但只能给你一成价钱。”
胡掌柜陡然变色。
“小林掌柜，不要打趣胡某了！
这药哪有那么次，只值一成价钱了！”
林玉衡面上仍带着淡淡的微笑，眼中却毫无笑意：“玉衡何时打趣胡掌柜了。
林记药铺以诚信为本，从不出售掺假的药材。
胡掌柜的药材成色甚差，玉衡要雇人好好拣选，不知废多少功夫，还担心有损林家声誉呢！
耗费种种，一成不少了。”
说到“掺假”两个字还特地加重了语气，生怕胡掌柜没听清。
看林玉衡此刻如此威风，小小年纪敢扯下脸教训驰骋商界十几年的老掌柜，还以为她是个女中豪杰、商界奇才。
可凡疏勒城中的常住居民都知道，这位小姐乃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哭包！
六岁那年林玉衡被顽童抢了手里的风车，玉衡本想破口大骂，一开口却控制不住抽泣起来，哭得叫一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这小男孩看她一个粉团似的小姑娘哭成泪人，哽咽地话都说不出，深觉自己有罪，不但把风车还回去，还买了糖糕哄了她足足半个时辰。
十二岁那年书院先生调座位，她与小伙伴分开了。
林玉衡想到以后小伙伴要和别的小姑娘玩，不和自己最好了，身边又是个不好好读书的调皮鬼，以后不得安生要被天天捉弄。
玉衡一时悲从中起，随即鼻头一酸，自觉在此处哭实在窘迫，努力掩饰，泪珠却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
先生看她默默接受梨花带雨的模样，沉思片刻又把她换了回去。
诸如此类，凡是情绪激动，不论是愤怒委屈，还是感动喜悦，她的金豆子总是忍不住往下掉。
别人看来似乎她是一个娇娇小姐，受不得半分委屈。
实则玉衡是个沉稳冷静的人，只是这泪失禁的体质总让她很没面子。
每当她想好话术要据理力争与人雄辩时，一开口先带上了颤巍巍的哭腔，气势瞬间就矮了八分，仿佛要博人同情似的。
于是玉衡转向了高冷路线，凡事不动己情，才能显得稳重可靠，方可在父亲出门时打理商铺约束伙计。
看她近两年维持着高山之雪般的气度，很难想象她只是十六岁碧玉年华的少女，更难想到几年前还是那个人尽皆知的小哭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