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残雪,刮过北境边陲的小林村。
村东头那座年久失修的山神庙,在风雪中显得愈发破败。
庙前,一株不知历尽多少寒暑的老菩提树,枯枝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今夜的风雪,似乎格外暴烈。
“呜哇——呜哇——”蓦地,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声,穿透风雪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声音的来源,赫然正是那株老菩提树下。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裹着破旧棉袍、须发皆白的佝偻身影探出头来,是看守这破庙的老庙祝。
他姓叶,村里人都叫他叶老倌,或者干脆就叫老庙祝。
他侧耳听了片刻,昏花的老眼闪过一丝疑惑,这荒村野庙,又是如此风雪夜,哪来的婴孩哭声?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放心不下,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风雪中,循着哭声,踉跄走到菩提树下。
借着雪地微光,他看清了树下的情形,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僵在原地。
只见在那虬结的树根盘绕处,积着一层薄雪,一个看起来刚出生不久的男婴,被一件质地奇异、似布非布、隐隐泛着淡金光泽的襁褓包裹着,放置其中。
婴孩小脸冻得发青,哭声己然微弱,但那襁褓竟似隔绝了部分寒意,让他勉强存活。
然而,让老庙祝惊骇的并非这弃婴本身,而是婴孩身旁的景象——婴孩的左侧,放着一盏灯。
一盏极其残破的青铜古灯。
灯盏只有半边,仿佛被什么利刃生生劈开,边缘残留着参差不齐的裂痕。
灯盏内,浅浅的一层浑浊灯油几近干涸,一根短小的灯芯耷拉着,顶端,竟顽强地跳跃着一粒比豆子还小的昏黄灯焰!
在这凛冽风雪中,那微弱的火苗明明灭灭,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却始终不曾真正湮灭,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温暖,恰好将婴孩的头脸护住。
而婴孩的右侧,则散落着几片枯黄的、形似菩提的叶子,叶片簇拥着一枚干瘪的、仅有指甲盖大小的种子,那种子毫无光泽,如同死物。
弃婴、残灯、枯叶、死种。
这一切,组合在这风雪夜的古老菩提树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凄凉。
老庙祝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见过这般景象。
他心头狂跳,第一个念头是转身就走,这绝非寻常之事,恐怕牵扯甚大。
“呜……”就在这时,那婴孩似乎感应到生人的气息,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一声细微如猫叫的啼哭,小小的脑袋竟微微转向老庙祝的方向。
那粒微弱的灯焰,也仿佛回应般,轻轻摇曳了一下。
老庙祝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那婴孩青紫的小脸,看着那在风雪中挣扎求存的微弱生命,再看看那盏仿佛守护着婴孩的、无比残破却仍在燃烧的古灯……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都是苦命啊。”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先将那盏残破的古灯拿起。
灯入手冰凉,唯有那灯焰处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将灯护在怀里,然后才伸出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将那冻得几乎僵硬的婴孩连同那奇异的襁褓一起抱了起来。
婴孩入怀,轻得几乎没有重量,那冰冷的触感让老庙祝打了个寒颤。
他不敢耽搁,将那几片枯叶和那枚干瘪的种子也胡乱抓起,塞进怀里,然后紧紧抱着婴孩和古灯,佝偻着身子,顶着愈发猛烈的风雪,踉踉跄跄地冲回了破庙之中。
庙门“嘭”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庙内,残破的佛像下,只有一堆将熄的篝火散发着有限的热量。
老庙祝将婴孩放在铺着干草的破旧床铺上,手忙脚乱地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禾,让火焰重新旺起来。
他解开自己破旧的棉袍,将婴孩紧紧裹在自己胸口,试图用体温去温暖这个几乎冻僵的小生命。
他又找来一个破碗,将那盏残灯小心翼翼地放在碗里,置于床边。
做完这一切,他才借着火光,仔细端详怀中的婴孩。
婴孩的呼吸依旧微弱,但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些。
他长得眉清目秀,眉心处,竟隐隐有一个极淡的、形如莲苞的浅粉色印记,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老庙祝的目光又落到那盏残灯上。
豆大的灯焰,在无风的庙宇内,安静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灯光映在老庙祝苍老的脸上,忽明忽暗。
他看着那残灯,又低头看看怀中渐渐回暖、沉沉睡去的婴孩,眉头紧紧锁起。
这孩子的来历,绝不简单。
那残灯,那奇特的襁褓,还有那枚干瘪的种子……都预示着不寻常的因果。
“福兮?
祸兮?”
老庙祝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他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破庙庙祝,在这偏远山村了此残生己是幸事,何德何能,竟卷入这等看似不凡却又凶吉未卜的漩涡之中?
然而,看着婴孩恬静的睡颜,感受着怀中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气息,以及那盏残灯散发出的、仿佛能安定心神的微弱暖意,老庙祝心中的不安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平静取代。
“罢了,罢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相遇即是缘。
既然老天爷让你在这菩提树下遇到我,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轻地拂去婴孩眼角将凝未凝的泪珠。
“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吧。
我姓叶,你……就叫叶昊吧。
如天之浩大,总能容你一线生机。”
仿佛听懂了老人的话,沉睡中的叶昊,小嘴无意识地咂摸了一下。
而那盏置于破碗中的半盏莲心灯,灯芯上的火苗,似乎在这一刻,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丝。
庙外,风雪依旧。
但在这破败的山神庙里,一丝微弱的灯火,一个脆弱的生命,一段充满未知的传奇,就此悄然开启。
庙外风雪呼啸,破庙内却因那堆重新燃旺的篝火和那盏不灭的残灯,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老庙祝——叶老倌,将熟睡的叶昊小心翼翼放在铺着厚厚干草的床铺最里侧,用自己那件破旧但厚实的棉袍仔细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浑身像是散了架,疲惫地坐在床沿,目光再次落在那盏放在破碗里的残灯上。
豆大的灯焰依旧稳定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床榻周围尺许之地,将寒意驱散了不少。
这灯,太不寻常了。
寻常灯油,在这风雪夜早就该冻凝,便是点燃,被方才那般抱着在风雪里走,也早该熄灭了。
可这盏残灯,不仅灯焰未灭,连那仅存的半盏灯油,似乎也未见减少。
叶老倌迟疑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青铜灯盏,指尖在距离灯身寸许之地又停住了。
一种莫名的敬畏感让他收回了手。
他转而看向怀里,那里还揣着从树下捡回来的几片枯叶和那枚干瘪的种子。
他将枯叶和种子掏出来,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枯叶确是菩提叶的形状,但脉络间隐隐有着极淡的金色纹路,如今己黯淡无光。
而那枚种子,更是毫无生机,像是一小块被岁月风干的土块。
“菩提树…残灯…弃婴……”叶老倌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听过些奇闻异事,深知这等蹊跷之事,往往伴随着莫大的因果。
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真的能担得起吗?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转向熟睡的叶昊。
小家伙睡得很沉,呼吸变得均匀有力了些,小脸也恢复了红润。
那眉心的莲苞印记,在灯焰的映照下,似乎愈发清晰了一点,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
看着这孩子,叶老倌心中那点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更为朴素的情感取代——怜悯,还有责任。
无论这孩子来历如何,他现在只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婴儿。
“咕噜噜……”一阵腹鸣声从叶老倌肚子里传来。
他这才想起,自己大半夜被惊醒,又折腾了这一番,早己饥肠辘辘。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庙宇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小米缸,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糙米。
他舀出小半碗,又从一个破瓦罐里倒出些腌菜,准备熬点稀粥。
就在他蹲在火堆旁,小心翼翼地将米倒入一个缺了口的瓦罐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放在床边破碗里的残灯,灯焰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叶老倌动作一顿,猛地转头看去。
灯焰依旧如豆,安静燃烧,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他摇了摇头,只当是自己年老眼花,继续手上的动作。
瓦罐架在火上,很快,米香混合着腌菜特有的咸酸气息在庙里弥漫开来。
粥快熬好时,床上的叶昊动了动,似乎被香气吸引,小小的鼻子皱了皱,眼看就要醒来。
叶老倌连忙盛了一小碗,用勺子舀了最上面那层没有米粒的米汤,小心地吹凉。
果然,叶昊睁开了眼睛,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清澈如洗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和眼前苍老的老人。
叶老倌心中一片柔软,试着将勺子递到他嘴边。
小家伙似乎饿极了,本能地张开小嘴,一点点地啜吸着温热的米汤。
喂了几口米汤,叶昊似乎满足了些,视线被床边那盏散发着温暖光晕的残灯吸引。
他伸出小小的手,朝着灯光的方向咿呀作语,脸上竟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笑容。
而那盏残灯,仿佛回应一般,那豆大的灯焰,竟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摇曳了一下,光晕似乎也温暖了半分。
这一次,叶老倌看得真切。
他心中巨震,看看灯,又看看对着灯光咿呀欢笑的叶昊,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升起:这灯,莫非与这孩子心意相通?
他压下心中的惊骇,继续耐心地给叶昊喂完米汤,然后抱着他,在庙里慢慢踱步。
叶昊似乎对那盏灯格外依恋,只要在灯光笼罩的范围内,就格外安静乖巧。
夜深了,风雪声渐歇。
叶老倌抱着再次睡着的叶昊,坐在篝火旁,看着那盏陪伴了一夜的残灯,心中百感交集。
前路迷茫,福祸难料。
但他知道,从他在菩提树下抱起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他平凡而寂寥的余生,己经彻底改变。
他轻轻拍着怀中的婴儿,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不管你是何方神圣转世,还是背负了何等宿命,既然我叶老倌捡到了你,就会尽力护你周全。
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又能护你几时呢?”
残灯无声,唯有灯焰如豆,在这破败的山神庙里,执着地燃烧着,仿佛在默默守护着这微弱的新生,也仿佛在预示着,一段波澜壮阔的旅程,己在这寂静的雪夜后,悄然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