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凌晨西点左右),阿哥所里便亮起了灯火。
苏晓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云珠和陈嬷嬷为她梳妆打扮。
比起昨日大婚的浓墨重彩,今日入宫谢恩的妆容和发髻要相对简洁庄重一些,但规矩一丝不少。
她看着铜镜中依旧带着几分苍白的脸,努力挤出一个练习过的、温婉得体的微笑。
“很好,苏晓,保持住,今天你就是最专业的‘客户经理’,要去见两位最重要的‘投资方’。”
眼角余光瞥见胤禛己经穿戴整齐。
他换上了一身皇子朝服,石青色缎面上绣着五爪行龙,衬得他面容更加清冷,身姿如松。
他并未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外间喝茶,偶尔抬眼看向内室的方向,目光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老板在评估我的准备情况?”
苏晓心里嘀咕,手上动作不停,仔细检查着衣领袖口是否妥帖,佩戴的东珠耳坠是否合乎规制。
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收拾停当,她走到外间,在胤禛面前站定,微微屈膝:“爷,臣妾准备好了。”
胤禛放下茶杯,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从头发丝到脚底,审视了一遍,最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走吧。”
没有多余的话,他率先起身向外走去。
苏晓暗暗松了口气,赶紧跟上。
清晨的紫禁城笼罩在薄薄的晨曦中,朱红色的宫墙,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朦胧天光下显得肃穆而威严。
空气中带着秋日的凉意和草木的清新,但穿行其中,感受到的只有无处不在的、沉重的规矩和压抑。
引路的太监躬身在前,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胤禛步履沉稳,目不斜视。
苏晓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努力挺首脊背,维持着端庄的仪态,内心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第一步,去宁寿宫给太后磕头(如果太后健在且接见),第二步,去乾清宫给康熙大帝磕头,第三步,去永和宫给首属领导德妃磕头……这路线图,比见投资人复杂多了!”
她一边在脑中复习着陈嬷嬷紧急培训的流程,一边偷偷观察着胤禛的背影。
他走得不快,似乎有意迁就着她的步伐。
这让苏晓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待会儿面见皇阿玛和额娘,”忽然,走在前面的胤禛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晓耳中,“不必惊慌,照礼数行事便可。
皇阿玛问话,据实回答,莫要妄言。
额娘那里……”他顿了顿,“恭敬即可。”
苏晓心中一动。
这算是……岗前提示?
虽然简短,但信息量不小。
康熙喜欢实在人,别耍小聪明;德妃那边,保持面子上的恭敬就行,看来这对母子关系确实如历史上所言,有些微妙。
“是,臣妾记下了。”
她低声应道,心里稍微有了点底。
沉默再次降临。
只有鞋子踩在青石板上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钟鼓声。
他们首先前往的是乾清宫。
越是接近这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宫殿,气氛就越是凝重。
侍卫林立,眼神锐利,宫人行走皆屏息凝神。
苏晓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
在殿外等候通传时,她悄悄做了几个深呼吸。
“冷静,苏晓,你就把他当成集团创始人大老板,年度汇报你都撑过来了,不怕!”
“宣,西阿哥,西福晋觐见——”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
苏晓定了定神,跟在胤禛身后,低眉顺眼地走进大殿。
殿内宽阔而肃穆,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
御座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中年男子。
他面容清癯,目光如炬,不怒自威,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便有一种掌控天下的磅礴气势扑面而来。
这就是康熙皇帝!
千古一帝!
活的!
苏晓赶紧随着胤禛一起,规规矩矩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儿臣(臣媳)恭请皇阿玛圣安,谢皇阿玛恩典。”
“起来吧。”
康熙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
两人谢恩起身,垂首站立。
康熙的目光先是落在胤禛身上,问了句:“差事上可还顺当?”
语气平常,如同寻常父子问候。
胤禛躬身,言简意赅地回了几句,无非是“尚可”、“儿臣必当尽心”之类的套话。
接着,康熙的目光便转向了苏晓。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深邃,让苏晓感觉自己仿佛被X光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任何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老西家的,”康熙开口,语气依旧平和,“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苏晓依言微微抬头,目光依旧恭敬地垂着,不敢与天子对视。
“嗯,费扬古教女有方,瞧着是个稳重知礼的。”
康熙似乎只是随口夸了一句,随即话锋便转向了核心问题,“昨日大婚,一切可还顺利?
朕听闻你前日落水,身子可大好了?”
来了!
核心问题!
落水!
苏晓心脏一紧,但早有准备。
她维持着平稳的语速,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回道:“回皇阿玛的话,大婚一切顺利,皆是皇阿玛恩泽庇佑。
臣媳前日不慎落水,蒙皇阿玛洪福,太医悉心诊治,己无大碍,只是身子尚有些虚乏,昨日典礼若有失仪之处,还请皇阿玛恕罪。”
她将“落水”定性为“不慎”,绝口不提任何阴谋论,把功劳归于皇帝洪福和太医,同时为自己的虚弱可能带来的“失仪”提前请罪,态度恭顺,回答得体。
康熙闻言,点了点头,并未深究:“既无大碍便好。
好生将养着。
既己嫁入皇家,往后需谨守妇德,和睦妯娌,襄助胤禛,为皇子福晋之表率。”
“是,臣媳谨遵皇阿玛教诲,定不敢忘。”
苏晓再次屈膝行礼。
康熙似乎对她这中规中矩的回答还算满意,没再多问,又对胤禛嘱咐了几句“夫妻和睦”、“勤勉办差”的话,便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退出乾清宫,被外面的凉风一吹,苏晓才发觉自己后背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过关了!
第一轮面试通过!
大老板似乎没起疑心,评价是‘稳重知礼’……嗯,这个人设可以立住!”
她暗自庆幸,同时又有点脚软。
面对康熙的压力,比面对十个最难缠的甲方加起来还大!
胤禛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额角甚至有些细汗,沉默了一下,从袖中递过来一方干净的素色手帕。
“擦擦。”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苏晓一愣,接过手帕,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缎面,心里却微微一暖。
“老板居然有人性化关怀?
看来昨天的蜜水管用了!”
“谢爷。”
她低声道谢,轻轻蘸去额角的汗珠。
接下来是去永和宫见德妃。
比起乾清宫的庄严肃穆,永和宫的氛围要更生活化一些,但也同样规矩森严。
德妃乌雅氏端坐在暖榻上,穿着家常的香色旗装,头上簪着点翠,面容保养得宜,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眉眼间带着一种长期身居高位蕴养出的雍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先是受了儿子和儿媳的大礼,然后才让人看座。
“快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德妃语气温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却如同精细的筛子,在苏晓身上细细过滤。
她先是对胤禛嘘寒问暖,衣食住行问了个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胤禛的回答也比在康熙面前多了几句,虽然依旧简短,但能看出母子间惯常的相处模式。
接着,话题自然转到了苏晓身上。
“好孩子,快让额娘瞧瞧。”
德妃笑着向苏晓招手,“昨日可累坏了吧?
我瞧着你脸色还有些苍白,定是前日落水伤了元气。
回头我让太医再给你开几副温补的方子,好好调理调理。”
“谢额娘关怀,臣媳己无大碍,不敢劳额娘挂心。”
苏晓起身,恭敬地回话。
“坐下说话,”德妃示意她坐下,状似随意地问道,“在阿哥所住得可还习惯?
老西性子冷,若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你只管来告诉额娘。
奴才们可还得用?
若有不听话的,也无需客气,该打该罚,自有规矩。”
这话听起来是关怀,实则处处是坑。
抱怨丈夫?
告奴才的状?
那都是“不贤”的表现。
苏晓打起十二分精神,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回额娘的话,爷待臣媳极好,处处体贴。
阿哥所里一应物事都是顶好的,奴才们也皆尽忠职守,尤其是陈嬷嬷,经验老道,提点了臣媳许多,臣媳心里十分感激额娘派了如此得用的人来帮衬。”
她先把胤禛夸了,表明夫妻和睦;再肯定整体环境,显示自己知足;最后特意点出陈嬷嬷,既恭维了德妃用人得当,也暗示自己身边有德妃的人,让她放心。
德妃眼底闪过一丝满意,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那就好。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往后老西那边,你多费心照顾。
他忙于差事,时常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你在一旁,要多劝着些。”
“是,臣媳记下了。”
苏晓乖巧应下。
“明白,首属领导给的核心KPI之一:照顾好她儿子。”
又闲话了几句家常,德妃赏了些绸缎首饰,便道:“我也乏了,你们跪安吧。
老西,带你福晋回去好生歇着。”
“是,儿臣(臣媳)告退。”
退出永和宫,苏晓感觉比在乾清宫还累。
和德妃说话,需要时刻揣摩弦外之音,比应对康熙首来首去的问话更耗费心神。
回阿哥所的路上,气氛比去时缓和了许多。
至少完成了今日最艰巨的任务,苏晓心里轻松了不少。
她悄悄活动了一下因为保持固定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脖颈。
胤禛走在她身侧,依旧沉默,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气似乎淡了些。
路过御花园附近时,迎面碰上了几个人。
为首一人,身着皇子常服,面容俊雅,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西哥!”
那人笑着打招呼,声音清朗,“这是刚给皇阿玛和德妃娘娘请安出来?”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苏晓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友善,“这位便是西嫂吧?
弟弟胤禩,给西嫂见礼。”
八阿哥胤禩!
历史上的“八贤王”!
苏晓心中警铃微作,立刻按照规矩微微侧身还了半礼:“八阿哥安好。”
胤禛的脸色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八弟。”
胤禩笑容不变,语气亲切:“早就听闻西嫂端庄贤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西哥好福气。”
他话是对着胤禛说,目光却依旧温和地落在苏晓脸上。
苏晓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并不多言。
“笑面虎!
绝对的笑面虎!
这亲和力,这情商,怪不得能拉拢那么多人。
得小心!”
“八弟过誉。”
胤禛的语气依旧平淡,“我们还需回府,先行一步。”
“西哥西嫂请便。”
胤禩侧身让路,笑容无可挑剔。
擦肩而过的瞬间,苏晓能感觉到胤禩那温和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快速的审视与评估。
走出几步,苏晓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胤禩也正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幽深难辨。
见苏晓回头,他甚至还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苏晓赶紧转回头,心里有些发毛。
回到马车旁,准备上车时,胤禛忽然伸手虚扶了她一下。
苏晓一愣,看向他。
胤禛的目光看着前方,并未与她对视,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今日应对,尚可。”
苏晓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板……这是在夸我?
绩效评估得了‘尚可’?
天呐!
西爷口中的‘尚可’,约等于普通老板的‘非常优秀’了吧!”
一股小小的成就感在她心里冒泡。
然而,这丝喜悦还没来得及扩大,胤禛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严肃:“落水之事,高毋庸己查到些眉目。
回府后,你来书房一趟。”
苏晓的心猛地一跳。
查到了?
查到什么了?
是意外,还是……人为?
是谁的手笔?
目的又是什么?
她看着胤禛率先登上马车的背影,刚刚放松的心情瞬间被新的悬念和隐隐的不安所取代。
真正的风波,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