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余光撞碎笔尖时2013年9月12日-白露后五日-燎原大学图书馆三楼社科区秋阳漫过窗棂时,木格影子正顺着旧木桌的纹络爬。
徐三冬(1992-,籍贯苏北,燎原大学计算机系2011级学生)的指节在桌面上叩出轻响,第十七次落在键盘的"delete"键上。
屏幕里的代码像团乱麻,他盯着那个反复报错的"for循环",喉间发紧,指腹无意识蹭过键盘边缘的磨损处——那是去年期末刷题磨出的浅痕,边缘还沾着点咖啡渍。
桌上的搪瓷杯晃了晃,杯沿凝着的水珠正往下爬。
杯底那圈枸杞渍深得发褐,是上周三母亲托老乡刘婶(1968-,燎原大学后勤保洁,徐三冬母亲的远房表姐)捎来的。
"三冬啊,"刘婶当时把保温杯往传达室窗台上搁,蓝布袖套蹭过杯身,"你妈说程序员费眼,这枸杞是咱村后坡摘的,晒足了二十日头,泡着喝,补得快。
"此刻杯里的枸杞正浮在水面,橘红色的果子转着圈,像谁撒了把小灯笼。
"咔嗒。
"笔尖在习题册上顿出个墨点。
徐三冬抬眼时,正撞见顶窗漏下的阳光在对面书架上跳。
《全唐诗》的烫金书名被照得发亮,金粉似的光粒顺着书脊往下滚,落在第三排的《宋词选注》上。
穿卡其色外套的男生(赵磊,1993-,历史系2012级学生,徐三冬的选修课同学)抱着《数据库原理》从过道挤过,帆布包带勾到书架的铁棱,"哐当"一声,最上层的《唐诗宋词选》晃了晃,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掉下来,打着旋儿擦过徐三冬的键盘,落在习题册的"if"语句旁。
他捏起那片叶子时,指腹先触到边缘的锯齿。
叶脉像张被雨水泡软的细网,网住半透明的黄,混着阳光看,倒像谁把秋光碾成了碎末,又一片片粘回去。
叶梗处还留着点绿,该是今早刚从树上落的——图书馆后院的银杏树总这样,风一吹就往下撒叶子,保洁阿姨每天要扫三回。
身后传来翻书的沙沙声。
穿碎花裙的女生(陈曼,1994-,外语系2013级新生)正背单词,声音软乎乎的,"abandon,放弃......"尾音拖得有点长,像被风勾住的丝线。
她的钢笔尖在单词本上顿了顿,墨水洇出个小圈,"真难背啊",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徐三冬低头继续敲代码,指尖在"ctrl"键上悬了悬,突然想起高中时背单词,总在"abandon"处卡住,同桌周鹏还笑他"注定要放弃"。
敲到第三十行代码时,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成15:30。
徐三冬啧了声,抓起笔在草稿纸上画流程图。
笔尖太急,在纸页上划出刺啦的响,墨痕像条受惊的蛇,歪歪扭扭爬过"函数调用"的箭头。
他咬着笔杆想逻辑漏洞,后槽牙磨着塑料笔帽,尝到点淡淡的松节油味——这是入学时系里发的笔,笔帽上"燎原大学计算机系"的烫金字被磨掉了个角。
"不好意思。
"声音撞过来时,徐三冬的笔差点咬碎。
那声音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水,带着点凉意,又混着阳光晒过的暖,漫过耳廓时,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猛地抬头,撞进一片碎金里。
张叙雅(1993-,籍贯江南,燎原大学中文系2012级学生)就站在桌旁,白裙子的下摆扫过桌腿,带起的风里,有股淡淡的墨香。
她怀里抱着本《诗经》,蓝布封面上印着暗纹的芦苇,书脊被磨得发亮,边角卷成了波浪——显然翻了许多遍。
她的帆布鞋尖沾着点泥,不是图书馆的灰,是带着草绿的黄泥巴,徐三冬认得那颜色:燎原大学西门口正在修地铁,挖开的路面总积着水洼,踩进去就是这副模样。
此刻那只鞋正蹭在他掉在地上的笔上。
笔杆滚了半圈,露出笔帽上的烫金小字,张叙雅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我没看见......"她弯腰捡笔时,束发的皮筋突然滑到发尾,几缕碎发垂下来,被阳光照得像透明的线。
她的手指蜷了蜷,指甲修剪得整齐,指甲缝里还沾着点墨——许是刚从逸夫楼的书法室回来,中文系的女生总爱往那儿跑,徐三冬上周路过时,就看见几个女生围着砚台磨墨,墨香飘到走廊尽头。
徐三冬伸手去接笔,指尖先碰到她的指腹。
那点凉像刚从图书馆的铜栏杆上掠过来,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烧得耳根发烫。
他赶紧收回手,把笔攥在掌心,笔杆上还留着她的温度,混着点淡淡的墨香——不是打印机的刺鼻味,是松烟墨的清苦气,像老家祠堂里香烛燃尽后的余味。
张叙雅抱着书往后退了半步,白裙子扫过书架第三层,带起一阵风。
架上的《楚辞》晃了晃,掉出张借书卡,徐三冬眼尖,看见卡上的名字:张叙雅,中文系2012级。
原来比他小一级。
她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落了只停驻的蝶。
"那我......"她往中文系书架的方向偏了偏头,帆布鞋在地板上蹭出很轻的响,像怕踩碎了什么。
"嗯。
"徐三冬点头,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像被枸杞水呛着了。
他看着她转身,白裙子的背影在书架间游移,像条游进芦苇丛的鱼。
她停在"先秦文学"那排,踮起脚够最上层的《尔雅》,帆布鞋的后跟微微抬起,露出脚踝细白的弧线。
阳光从顶窗落下来,在她的发梢上碎成金粉,有几粒落在她抱着的《诗经》上,像谁撒了把星星。
徐三冬低下头,屏幕上的代码却全成了乱码。
"if"和"else"在眼前转圈圈,他满脑子都是刚才那只凉丝丝的手,还有白裙子上沾着的阳光味。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缝间卡着根碎发——是早上没梳顺的,母亲总说他"头发像杂草"。
目光不自觉地往中文系书架飘,张叙雅正站在窗边看书,侧脸的轮廓被阳光描成金色,嘴唇动着,像是在默念什么。
他突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今天恰是白露后第五天,风里真的带了点霜气,吹得后颈凉凉的。
"三冬,发啥呆呢?
"肩膀被撞了下,徐三冬吓了一跳,手里的笔"啪"地掉在桌上。
周鹏(1992-,籍贯苏南,燎原大学计算机系2011级学生,徐三冬的室友)凑过来看他的屏幕,蓝白条纹的T恤蹭过徐三冬的胳膊,"这道题卡三天了?
不是我说你,编程哪有泡图书馆的,走,篮球场......"话没说完,眼睛突然首了,"那不是中文系的张叙雅?
上次迎新晚会念诗那个?
"徐三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张叙雅正把《尔雅》放回书架,转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来,和他撞了个正着。
她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亮得惊人,见他在看,睫毛颤了颤,赶紧低下头,抱着书往阅览区走。
帆布包带在她肩上晃了晃,露出里面半截竹制笔杆,尾端好像刻着字。
"看啥呢?
"周鹏用胳膊肘捅他,力道大得差点把搪瓷杯碰倒,"人家可是系花,听说追的人能从图书馆排到食堂。
"徐三冬没说话,抓起桌上的《C语言高级编程》往书包里塞。
书脊磕到桌角,发出闷响,周鹏咦了声,"不做题了?
""社团开会。
"徐三冬扯谎,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张叙雅的背影。
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放下书时,手腕上的银镯子轻轻响了声,像风铃被风碰了下。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细细的痕迹。
阳光落在她的笔记本上,能看见她写的字,娟秀得像水草,比他代码里的字母好看多了。
徐三冬背着书包往外走,经过阅览区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张叙雅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抄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旁边画了只简笔画的鸟,歪歪扭扭的,倒有点可爱。
鸟的翅膀被她用橡皮擦过,留下淡淡的白痕,像是改了好几遍。
她的手指在"窈窕淑女"那行顿了顿,笔尖悬着,像是在想什么,眉头微微蹙起,眉间挤出个小小的川字。
"同学,让让。
"管理员李阿姨(1958-,燎原大学图书馆管理员,负责社科区)推着书车经过,铁轮在地板上碾出咯吱声。
徐三冬赶紧往旁边躲,胳膊肘撞到书架,震得一本《唐诗宋词选》掉下来。
他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书脊,就听见头顶传来轻轻的笑声。
张叙雅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眼睛弯成了月牙,"又掉东西啦?
"徐三冬的脸"腾"地红了,比枸杞水的颜色还深。
他把书抱在怀里,胡乱点头,"风......风吹的。
"话一出口就想抽自己——图书馆里哪来的风,连窗户都是半开的。
张叙雅抿着嘴笑,眼角的细纹像漾开的水纹,"这本我看过,里面的注释挺清楚的。
"她指了指他怀里的书,银镯子随着动作晃了晃,"尤其是李清照的词,注解得比教材细,你看这句寻寻觅觅,它说叠字用得像踩碎冰碴子,一下下硌着心。
""哦。
"徐三冬抱紧书,感觉书脊硌着胸口,有点痒。
他想说"我不太懂诗词",又觉得太傻,想说"谢谢推荐",又怕显得刻意。
正卡着壳,张叙雅己经低下头,继续在笔记本上写字,银镯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在阳光下闪着碎光,像撒了把碎玻璃。
他悄悄退开,走到楼梯口时回头看了眼。
张叙雅还坐在窗边,白裙子被阳光染成淡金色,像幅浸在水里的画。
她的帆布鞋尖对着窗外,能看见后跟上补的块小布,是浅灰色的,和裙子很配——该是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和笔记本上的小鸟一样可爱。
他摸了摸怀里的《唐诗宋词选》,封面上的字迹有点模糊,是1987年版的,纸页泛黄,带着旧书特有的霉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倒让人觉得安心,像小时候奶奶的樟木箱。
走到图书馆门口,秋风卷着梧桐叶扑过来,徐三冬打了个哆嗦。
周鹏追上来,指着他怀里的书笑,"你啥时候转性了?
看起这个了?
"他把书往身后藏了藏,"顺手拿的。
"周鹏撇撇嘴,拽着他往篮球场走,"别装了,刚才那眼神,跟我哥看我嫂子似的。
"社团例会开得乱七八糟。
徐三冬坐在角落,满脑子都是白裙子和银镯子的响声。
社长在讲周末去社区服务的事,他突然听见"照顾独居老人",猛地抬起头。
"......计算机系和中文系一起,"社长拍着黑板,粉笔灰簌簌往下掉,"徐三冬,你负责和中文系对接。
"他愣了愣,旁边的周鹏用胳膊肘捅他,"傻了?
好事啊,能见到张叙雅。
"徐三冬的心跳突然快起来,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蹦,撞得肋骨发疼。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笔,还是那支在图书馆掉地上的笔,笔帽上的烫金字被磨掉了点,露出银白的底色,上面好像还沾着点墨痕——是张叙雅的吗?
散会后,他抱着《唐诗宋词选》往宿舍走。
路过篮球场时,看见几个女生站在栏杆外,其中一个扎着马尾,正踮着脚往里看——是林悦(1993-,籍贯浙东,燎原大学计算机系2012级学生),总在图书馆"偶遇"他。
林悦也看见了他,眼睛亮了亮,挥手喊他:"徐三冬!
"他停住脚步,林悦跑过来,白色运动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上。
她指着他怀里的书笑,"你也看这个?
我爸是教古典文学的,家里有好多呢,回头借你?
"她的马尾辫随着说话的动作晃着,发尾扫过肩膀,像只活泼的松鼠,洗发水的柠檬味飘过来,有点冲鼻。
"不用了,"徐三冬往后退了半步,书包带滑到胳膊肘,"我随便看看。
"林悦的笑容僵了下,很快又笑起来,"周末社区服务,咱们系和中文系一起,你知道吧?
""知道。
""那到时候见?
"林悦眨了眨眼,马尾辫又晃了晃,发绳上的小铃铛叮当作响。
"嗯。
"徐三冬点头,看着林悦跑回女生堆里,她们凑在一起说着什么,时不时往他这边看,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有点刺耳,像指甲刮过黑板。
他抱紧怀里的书,加快脚步往宿舍走,书脊硌着胸口,那点痒又冒了上来。
回到宿舍,他把《唐诗宋词选》放在桌上,台灯的光落在封面上,1987年的字样清晰可见。
书脊上有个小小的牙印,像是谁咬过——该是以前的读者留下的,徐三冬摸了摸,有点硌手。
他翻开第一页,夹着的银杏叶掉出来,是下午从书架上掉下来的那片。
他把叶子夹回书里,指尖划过"李清照"三个字,突然想起张叙雅说"注解得比教材细",便往下翻。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墨迹有点晕,像是被谁的眼泪打湿过。
徐三冬盯着"凄凄惨惨戚戚"看了半天,突然想起张叙雅低头写字时的侧脸,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阴影,像藏着什么心事。
他拿出手机,搜"燎原大学张叙雅",跳出几条结果:迎新晚会诗朗诵视频里,她穿着白裙子站在舞台中央,灯光落在她的银镯子上,像缠了圈星星;中文系征文比赛获奖名单里,她的名字后面标着"一等奖",作品名是《秋槐记》;志愿者社团活动照片里,她穿着志愿者马甲,站在敬老院的槐树下,给老人剥橘子,笑容亮得像太阳,手指上沾着点橘子皮的黄。
手机突然震动,是周鹏发来的消息:"明天下午两点,图书馆三楼,中文系的人来对接社区服务,记得穿帅点。
我姐说程序员穿灰色显稳重。
"徐三冬盯着消息看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敲:"知道了。
"他放下手机,又拿起那本《唐诗宋词选》,翻到李清照的《醉花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对着"黄花"两个字看了半天,想起张叙雅白裙子上的阳光,突然觉得,这诗里的黄花,大概也带着点暖意吧,像晒透了的被子。
窗外的月光爬进来,落在书页上,把"黄花"两个字照得发亮。
徐三冬把书合上,放在枕头边。
银镯子的轻响好像还在耳边,混着图书馆里的翻书声,还有张叙雅那句"又掉东西啦",在秋夜里慢慢漾开,像杯温好的茶,熨帖得人心头发软。
他摸了摸笔袋里的那支笔,笔杆上的余温好像还在。
明天下午两点,图书馆三楼。
他闭上眼睛,眼前又闪过那片透过发梢的阳光,在习题册上投下的细碎光斑,像撒了把星星,亮得让人睡不着。
手指在黑暗里摸索,碰到枕头边的书,他把书往怀里抱了抱,闻到那股旧书混着阳光的味,终于慢慢闭上了眼。
第二节:书脊映出人影长2013年9月13日-白露后六日-燎原大学图书馆三楼工具书区晨雾还没散尽时,徐三冬就坐在了老位置。
桌上的搪瓷杯换了新枸杞,是他特意用温水泡的,橘红色的果子在水里慢慢舒展,像撒了把小灯笼,杯底的渍痕被新水浸得发浅,倒像幅模糊的画。
阳光比昨天斜得更厉害,在键盘上投下的窗格影,边缘镶着圈毛茸茸的金边,随着晨光移动,正一点点爬上"enter"键。
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13:45。
屏幕里映出自己的脸,头发是早上用湿毛巾压过的,额前的碎发规规矩矩贴在额头上,却还是有几根不服帖地翘着——母亲总说他"头发硬,像他爸"。
周鹏发来消息:"穿那件灰夹克!
我姐说程序员穿灰色显稳重。
"徐三冬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蓝衬衫,是去年奖学金买的,袖口磨出了点白边,领口的纽扣松了颗,他用手指转着纽扣玩,金属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口袋里的便签本硌着腿,是昨晚抄的社区服务流程,第三条"老人用药记录"后面,被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星号——李爷爷有高血压,周鹏说"这事得记牢,出岔子要担责任"。
他摸出便签本翻看,纸页边缘卷了角,是早上揣在裤兜里蹭的,字迹被汗水洇了点,"血压"两个字有点模糊。
"吱呀。
"工具书区的木门被推开时,徐三冬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代码里的断点。
他假装盯着屏幕,眼角的余光却追着那道白影。
张叙雅抱着个文件夹走过来,白裙子外面套了件浅灰开衫,袖口的扣子没扣,风一吹就往里灌——大概是早上风凉,她的鼻尖有点红,像沾了点晨霜。
她的帆布鞋干干净净的,鞋边沾着点草绿——图书馆后院的三叶草,他昨天路过时还看见有人在拔,说是能找着西叶的就会走运。
张叙雅的鞋边粘了不止一片,许是蹲在草丛边捡过。
"抱歉,没迟到吧?
"她把文件夹放在桌上,带起一阵风,吹得徐三冬的枸杞水晃了晃,橘红色的果子撞在杯壁上,发出轻响。
文件夹封面印着"燎原大学志愿者协会",边角被磨得有点卷,像是用了很久,边缘还沾着点浆糊——该是自己糊过的,纸页里夹着的表格都快掉出来了。
她坐下时,银镯子在桌腿上轻轻磕了下,"叮"的一声,脆得像冰棱掉在瓷碗里。
"没、没有。
"徐三冬赶紧把便签本推过去,指尖在"用药记录"的星号上蹭了蹭,纸上的褶皱被他按得发平,"我整理了点流程,你看看......"他的声音有点抖,像被风呛着了,赶紧端起搪瓷杯喝了口,枸杞水有点烫,烫得舌尖发麻。
张叙雅翻开文件夹,里面露出几张手写的表格,字迹娟秀得像打印的,却比打印的多了点暖——每个老人的名字旁边都画了小符号:王阿婆(1930-,和平里社区独居老人,退休教师)的名字旁画了朵小菊花,李爷爷(1928-,和平里社区独居老人,退休工人)的名字旁画了台小收音机。
"我们系也列了清单,"她抽出一张递过来,指尖沾着点墨水,"王阿婆周三要去医院复查,李爷爷的收音机上周坏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抬头,眼睛亮闪闪的,像落了星子,"听说你会修电器?
"徐三冬的耳朵腾地红了,比枸杞水的颜色还深。
他想起上周在篮球社,帮管理员修过饮水机,当时围了好几个女生,难道她也在?
那天他穿的是件旧T恤,袖口还破了个洞,肯定特狼狈。
"就、会一点。
"他捏了捏手指,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拧螺丝蹭的黑垢,赶紧往手心藏了藏,"收音机应该不难,多半是线路松了。
""太好了!
"张叙雅的笔尖在表格上圈了个圈,墨水在纸上晕开,像朵小墨花,"李爷爷总说收音机里的京剧不清楚,听着费劲。
"她的头发垂下来,落在表格上,发梢沾着点阳光的金粉,徐三冬盯着那缕头发,突然想起《唐诗宋词选》里"鬓云欲度香腮雪"的句子,昨天睡前特意查的注释,此刻倒觉得比注释更明白——那点发丝蹭过表格的样子,真像云要飘过雪似的。
两人对着表格核对时,徐三冬发现张叙雅的笔很特别,笔杆是磨得发亮的竹制,尾端刻着个"雅"字,笔画里还嵌着点墨,像是刻完后又用毛笔描过。
"这笔......""我爸做的,"她转了转笔,竹杆在阳光下泛着暖黄,纹路里还能看见细小的竹节,"他是木匠,说竹子笔杆握着不冰手,冬天写作业不冻手。
"她的指尖在"雅"字上轻轻摸了下,像在碰什么宝贝,眼神软得像浸了水的棉花。
徐三冬想起自己的钢笔,是超市买的十块钱塑料款,笔帽上的漆掉了块,露出里面的白塑料,难看死了。
他悄悄把笔往桌里推了推,却被张叙雅看见了。
"你的笔......"她指着笔帽上的烫金字,"计算机系的?
""嗯,入学发的。
""挺好的,"她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银镯子随着笑晃了晃,"比我的结实,摔地上都不怕。
"她的指甲在笔帽上轻轻敲了敲,"上次我那支竹笔掉地上,笔尖裂了道缝,心疼了好几天,我爸又给我做了支,说丫头片子,毛手毛脚的。
"她学着父亲的语气,声音粗了点,带着点江南口音,逗得徐三冬也笑了。
徐三冬突然想说"我帮你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低头在表格上画了个箭头,箭头的尾巴被他画得太长,像条小蛇,"周六上午八点在西门***?
""可以,"张叙雅在文件夹上记着,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春蚕啃桑叶,"我带相机,社团要求拍活动照。
"她的帆布包里露出半截相机背带,是红色的,和她的白裙子很配。
徐三冬看着她的手指,想起昨天碰到的那点凉意,突然觉得桌上的枸杞水都变甜了,连杯底的渍痕都顺眼多了。
"徐三冬!
"林悦的声音像颗石子,砸破了这片刻的安静。
她扎着高马尾,发绳上的小铃铛叮当作响,手里晃着本《宋词鉴赏》,封面是亮闪闪的塑料皮,"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她走到桌旁,目光在张叙雅身上转了圈,像在打量什么,笑容有点僵,"这位是?
""中文系的张叙雅,"徐三冬的声音有点干,像被砂纸磨过,"我们对接社区服务。
"他的手指在桌下攥紧了,指甲掐着掌心,有点疼。
"哦——"林悦拖长了调子,把书往桌上一放,正好压在徐三冬的便签本上,塑料书皮和纸页摩擦,发出刺耳的响,"我也报了这个活动,周鹏没说吗?
"她的马尾辫扫过徐三冬的胳膊,带着股洗发水的柠檬味,和张叙雅身上的墨香不一样,有点冲。
张叙雅把文件夹往自己这边收了收,指尖在桌沿上轻轻点着,像在数拍子。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把她的影子投在林悦的书上,像片淡墨画的云,云边还沾着点发丝的影,细细的。
"那正好,人多热闹。
"她的声音还是温温的,听不出情绪,却让徐三冬想起老家屋檐下的风铃,风再大也只发轻响。
林悦翻开《宋词鉴赏》,书页哗啦响,她突然指着某页说:"三冬,你昨天看的《唐诗宋词选》,是不是缺了辛弃疾的《青玉案》?
我这本有,注解得可全了,借你看啊?
"她说话时,马尾辫又晃了晃,发尾扫到徐三冬的手背,有点痒。
徐三冬往后缩了缩手,碰倒了桌上的笔,笔滚到张叙雅脚边。
"不用了,我那本......""我带了。
"张叙雅突然开口,从帆布包里掏出本书,正是昨天那本1987年版的《唐诗宋词选》。
她把书放在桌上,书页间露出半片银杏叶,叶缘有点卷,"这里面有,注释还挺全的,说众里寻他千百度那句,像在黑夜里找星星,找着了就亮得晃眼。
"林悦的脸有点白,像被霜打了的菜。
她盯着那本书看了几秒,书脊上的牙印特别显眼,突然笑了,"还是你们中文系的专业,我们编程的,哪懂这些风花雪月。
"她说着,用胳膊肘撞了撞徐三冬,力道比周鹏还大,"对吧?
"徐三冬没接话。
他看着张叙雅的书,封面上的霉味混着阳光,突然觉得比林悦的新书好闻——新书总有股油墨味,冲得人头疼。
张叙雅把书往他这边推了推,"你要是想看,借你。
"银镯子随着动作晃了晃,在阳光下闪了下,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那、那谢谢。
"徐三冬赶紧把书抱在怀里,指尖碰到书脊上凹凸的字,突然想起昨晚看的"人比黄花瘦",此刻倒觉得这书比黄花还暖,贴在胸口像揣了个小暖炉。
林悦猛地合上《宋词鉴赏》,塑料封面发出"啪"的一声,吓了徐三冬一跳。
"我突然想起社团还有事,先走了。
"她转身时,帆布包带勾到了桌角,徐三冬的搪瓷杯晃了晃,半杯水洒在便签本上。
"呀!
"林悦叫了声,却没回头,快步走出了工具书区,帆布包上的铃铛响得刺耳,像在发脾气。
徐三冬赶紧抓起便签本,上面的字迹晕成了蓝雾,"用药记录"的星号糊成了团。
张叙雅递过纸巾,是带着细格子的那种,边角还绣了朵小花,"擦擦吧,别洇到下面。
"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背,比昨天更凉了点,大概是开衫没扣好,风往袖口里钻。
"谢谢。
"他低头擦着纸页,听见她轻声说:"她好像不太高兴。
""别管她,"徐三冬的声音有点闷,像堵着棉花,"她总这样。
"他把晕了的便签纸撕下来,扔进垃圾桶时,看见张叙雅正在文件夹上补写着什么。
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像画在脸上的小扇子,扇得他心头发痒。
"周六见。
"她合上文件夹站起来,白裙子扫过桌腿,带起的风里,有淡淡的墨香,混着点桂花味——她的帆布包里该是放了桂花糕,早上刘婶也提过,说城南糕团铺的桂花糕刚出炉。
"周六见。
"徐三冬抬头时,正看见她走到门口,白裙子的背影在书架间一闪,像朵被风吹走的云。
书架第三层的《全唐诗》又晃了晃,像是在跟她道别。
他摸了摸怀里的《唐诗宋词选》,银杏叶隔着书页硌着胸口,有点痒,又有点暖,像揣了只小蝴蝶。
桌上的枸杞水还剩小半杯,橘红色的果子沉在杯底,像藏着颗小太阳。
徐三冬拿起搪瓷杯喝了口,水有点凉了,却甜得人心头发颤,比家里的井水还甜。
他翻开那本《唐诗宋词选》,在辛弃疾的词旁边,发现了行极小的字:"秋阳穿过书脊时,像谁在说悄悄话。
"字迹和张叙雅的一样,娟秀得像水草,笔画里还沾着点旧书的黄。
他把书凑近鼻尖闻了闻,霉味里混着点说不清的香,像她白裙子上的阳光,又像她银镯子的轻响。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在地上打了个旋,徐三冬突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像比往年长了点,长到足够让他把这片刻的暖,慢慢捂热。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周鹏发来的:"搞定没?
我看见林悦气冲冲跑了,你小子可以啊!
"徐三冬看着消息笑了笑,指尖在屏幕上敲:"周六活动,带工具修收音机。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多带块抹布,李爷爷家的收音机积灰了。
"阳光慢慢爬到书页的"青玉案"上,"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字迹,被照得有点发亮。
徐三冬把银杏叶夹回书里,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比代码里的逻辑更让人捉摸不透,却也更让人欢喜——就像这书页里的字,明明是百年前的人写的,却好像在说此刻的心事。
他把书放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把那片银杏叶抽出来,夹进了自己的笔记本里,正好压在代码注释的旁边。
第三节:社区槐落影斜时2013年9月14日-白露后七日-燎原大学西门至和平里社区晨露在梧桐叶上打了层薄霜,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徐三冬背着工具包站在西门牌坊下时,睫毛上还沾着点凉意,眨眼睛时像有小针扎。
工具包是他爸用旧帆布改的,边角缝着磨白的皮革,针脚歪歪扭扭的——去年暑假他爸蹲在院里石榴树下缝的,当时蝉鸣得厉害,他爸额头上的汗滴在帆布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包里躺着螺丝刀、万用表,还有周鹏塞给他的半盒创可贴。
“修东西容易伤手,备着点。”
周鹏昨天把创可贴往他兜里揣时,蓝白条纹的袖口蹭过他的手背,“尤其跟女生一起干活,手破了多丢人。”
徐三冬摸了摸创可贴的包装,塑料纸沙沙响,里面的卡通图案透过包装纸隐约可见,是只歪嘴笑的小熊。
七点五十分,石板路那头传来帆布鞋的轻响。
徐三冬抬头时,正看见张叙雅的白球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往前走,浅蓝牛仔裤的裤脚沾着点草屑——该是从图书馆后院抄近路过来的,那里的三叶草长得疯。
她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侧边露出相机的黑色背带,随着走路的动作一颠一颠,撞得包上的银杏叶挂件晃悠。
“早啊。”
张叙雅把包往肩上提了提,发梢沾着片槐树叶,大概是路过家属区的老槐树时落上的。
她伸手把树叶摘下来,指尖在叶梗处捻了捻,“带了点桂花糕,王阿婆上次说想吃。”
帆布包里飘出甜香,混着她身上的墨味,像把糖块泡进了砚台里。
徐三冬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鼻尖上——早上风太凉,她没戴围巾,鼻尖的红像抹了点胭脂。
“我、我带了手套。”
他从工具包侧袋掏出双蓝手套,是他妈织的,指节处缝了补丁,毛线球接得歪歪扭扭,“干活时能用上。”
手套上还沾着点机油,是上次修自行车链条蹭的,他赶紧往裤子上蹭了蹭。
张叙雅接过去时,指尖碰到他的掌心。
她的手比昨天更凉,像揣了块晨露未干的鹅卵石。
“谢谢。”
她把桂花糕从包里拿出来,油纸包上印着“城南糕团铺”,边角卷了起来,露出里面深黄的糕体,“这家的桂花是新采的,甜而不腻。
王阿婆上次尝了半块,说比她年轻时在稻香村买的还香。”
“徐三冬!”
林悦的声音像颗小石子砸进平静的水洼。
徐三冬回头时,看见她骑着单车冲过来,车筐里的保温桶晃得厉害,金属链碰撞着发出叮当响。
“我妈煮了银耳汤,给老人们带点!”
她跳下车时,白色运动鞋在地上蹭出半圈灰痕,马尾辫甩得像鞭子,“你俩都到啦?”
张叙雅把桂花糕往帆布包里塞了塞,油纸包的角勾住了包内侧的拉链,她低头解时,银镯子在帆布上划了道浅痕。
“我们正准备走。”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像被揉皱的纸。
社区离学校两站地,三人沿着护城河走。
林悦总往徐三冬身边凑,自行车在手里颠来颠去,车铃时不时响一声,惊飞了柳树上的麻雀。
“我爸新收了本《稼轩长短句》,”林悦的马尾辫扫过徐三冬的胳膊,洗发水的柠檬味冲得他鼻子痒,“里面有辛弃疾的词,你不是在看《唐诗宋词选》吗?
借给你看啊?”
徐三冬的目光却总被张叙雅的影子勾着——她走在最外侧,帆布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偶尔和他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片相依的银杏叶。
她的帆布包上别着片银杏叶,叶脉比他夹在书里的那片更清晰,叶尖有点破,像被虫咬过。
“李爷爷家的收音机,”张叙雅突然回头,发丝被风掀起,露出耳后的小痣,“要是零件坏了怎么办?”
她的睫毛上沾着点光,像落了星子。
“我带了备用的。”
徐三冬拍了拍工具包,金属零件撞出轻响,“上次修收音机攒的。”
高二时他攒了箱零件,蹲在床底下摆得整整齐齐,后来搬家时他妈全给扔了,只留下几个电阻电容,现在还躺在这包里。
林悦突然***话:“三冬动手能力可强了!”
她的自行车往徐三冬这边歪了歪,车把差点撞到他的胳膊,“上次篮球社的计分器坏了,他三分钟就修好。
当时好多女生围着看,都说‘徐三冬真厉害’。”
她说着,眼睛往张叙雅那边瞟,马尾辫得意地晃。
张叙雅的脚步慢了半拍,帆布鞋踢到块小砖头,踉跄了下。
“是吗?”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飞了什么,手指在帆布包的带子上捻了捻,把松动的结系得更紧。
护城河的水泛着晨光,把岸边的芦苇影子拉得老长。
徐三冬看见张叙雅的帆布鞋边沾着的草屑掉在地上,被风吹着滚了滚,停在他的鞋边。
他想说“其实很简单”,又觉得在女生面前说这话太傲,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和平里社区的老槐树快有百年了,枝桠在青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被雨水泡花的画。
王阿婆早在门口等着,蓝布衫的袖口卷着,露出布满老年斑的胳膊,看见张叙雅就往跟前凑,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
“雅丫头,上周说的《牡丹亭》,你带来没?”
“带了带了。”
张叙雅从包里掏出本连环画,封面的杜丽娘穿着红裙,裙摆飘得像朵花,“特意借的彩绘版,您老看着不费眼。”
她把书往王阿婆手里塞时,银镯子在老人的蓝布衫上划了下,发出细响。
徐三冬跟着李爷爷进了屋。
老式收音机摆在红木桌上,蒙着层薄灰,旋钮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铜。
“就是没声音,”李爷爷往搪瓷缸里倒茶叶,热水冲下去时,茶叶在水里翻着跟头,“前儿还好好的,突然就哑了。”
老人说话时,假牙在嘴里晃了晃,“里面正唱《贵妃醉酒》呢,嘎嘣就没声了,急得我敲了它三拳。”
徐三冬把工具一一摆在桌上,螺丝刀碰到桌面时发出轻响。
他听见院外传来张叙雅的声音,正给王阿婆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戏台上的调子,风把声音送进来,混着屋里的茶香味,让人眼皮发沉。
他拆开收音机后盖,看见里面的线路松了根,像根没系紧的鞋带。
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比代码简单多了。
烙铁插上电时,发出轻微的嗡鸣,他捏着锡丝的手很稳,高二时在废品站学的这手艺,当时老板总夸他“手比姑娘家还巧”。
“需要帮忙吗?”
林悦端着银耳汤走进来,保温桶盖没盖紧,洒了点在桌布上,浅黄的汁子在深色的布上漫开,像朵恶心的花。
“我爸也修过收音机,他说最难的是找断线。”
她往徐三冬身边凑,肩膀快贴上他的胳膊,柠檬味盖过了茶香。
“不用,快好了。”
徐三冬的视线落在松动的线路上,指尖捏着烙铁,锡丝融化的青烟里,混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
他听见林悦的呼吸声在耳边响,像只小风扇对着脖子吹,让人发躁。
突然听见张叙雅喊:“三冬,你看这个!”
他跑出去时,看见她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只断了线的风筝。
竹骨裂了道缝,绢布做的翅膀耷拉着,上面画的小燕子歪了头,像在哭。
“王阿婆孙子的,”她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点槐花落,白生生的,“昨天风大,挂在树杈上扯坏了。
能修好吗?”
徐三冬摸了摸工具包,“有胶水。”
他蹲下去时,肩膀碰到她的胳膊,两人都往旁边挪了挪,却又在同时笑出声。
张叙雅的笑声像把小银勺敲着瓷碗,脆生生的,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林悦站在门口,把保温桶往桌上重重一放,铁皮桶底磕得桌面响。
“汤要凉了。”
她的声音硬邦邦的,像块冻住的面团。
修好的收音机里传出京剧《贵妃醉酒》,李爷爷跟着哼起来,手里的搪瓷缸晃出茶沫,溅在蓝布衫上也没察觉。
张叙雅举着相机拍照,镜头先对着老人笑皱的脸,后来悄悄转了方向。
徐三冬低头收拾工具时,感觉闪光灯亮了下,抬头正撞见她慌忙转开的镜头,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连耳后那点小痣都透着粉。
“拍、拍工具呢,”张叙雅把相机往怀里抱了抱,镜头盖没盖紧,露出里面的胶卷轴,“社团要求拍点干活的细节。”
她的帆布鞋尖在地上蹭来蹭去,把槐树叶碾成了碎末。
中午在社区食堂吃饭,搪瓷碗盛着西红柿鸡蛋面,油花在汤面上漂着,像片碎金子。
林悦总往徐三冬碗里夹鸡蛋,筷子在他碗里搅来搅去,“你干活累,多吃点。”
她的指甲涂着透明的指甲油,在阳光下闪着亮,夹鸡蛋时指甲差点戳进蛋黄里。
张叙雅默默把自己碗里的青菜拨了一半给他,筷子碰到他的碗沿时发出轻响。
“修东西费眼睛,多吃点绿的。”
她的筷子尖沾着点面汤,往回收时滴在桌上,晕出小小的圆点。
徐三冬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分鸡蛋,总把蛋白往他碗里塞,说“吃了长力气”。
他把鸡蛋夹给李爷爷,筷子在老人的碗边顿了顿,“您老多吃点,补补身子。”
李爷爷的假牙咬鸡蛋时发出咯吱响,像在嚼石头,“三冬这孩子,跟他爸一个样,实诚。”
老人浑浊的眼睛笑成了缝,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面汤。
回程时林悦骑车先走了,说社团有急事。
车铃叮叮当当地响着,她的马尾辫在车后座甩得厉害,像条不耐烦的小蛇。
徐三冬和张叙雅并肩走着,影子在夕阳里挨得很近,脚底下的砖缝里冒出的野草,把两人的影子绊得歪歪扭扭。
“今天谢谢你。”
张叙雅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帆布鞋尖沾了点土,“李爷爷说收音机比以前清楚多了,刚才还拉着王阿婆听《穆桂英挂帅》呢。”
她的手指在帆布包带上绕圈圈,把带子绕成了麻花。
“应该的。”
徐三冬摸了摸口袋里的创可贴,早上忘了给她,塑料包装被体温焐得发软。
“你的手......没被工具划到吧?”
他看见她的指尖沾着点胶水,是修风筝时蹭的,像抹了点白药膏。
张叙雅举起手晃了晃,指尖的胶水泛着光,“我哪有那么笨。”
走到岔路口时,她突然从包里掏出片银杏叶,比他夹在书里的那片完整,叶缘的锯齿像小剪刀,“这个给你,比你书里那片好看。”
徐三冬接过来时,叶梗戳了下掌心,有点痒。
叶子背面还带着点湿气,该是刚从树上摘的——社区门口的银杏树今天落了不少叶,早上他看见保洁阿姨扫了满满一簸箕。
“谢、谢谢。”
他把叶子往口袋里塞,指尖碰到里面的创可贴,突然想把创可贴也给她,又觉得太唐突。
“下周还要来整理图书角,”张叙雅后退着往前走,白球鞋在石板路上敲出轻快的响,像在打拍子,“记得带抹布。”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几缕碎发粘在脸颊上,像贴了片细蛛网。
“嗯!”
徐三冬点头时,喉结动了动,像有小石子滚下去。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徐三冬把银杏叶夹进《唐诗宋词选》,正好夹在“两情若是久长时”那页。
风掀起书页,发出哗啦的响,像谁在耳边轻轻笑。
他摸出手机,周鹏发来消息:“林悦说你跟张叙雅聊得特开心?”
后面跟着个挤眉弄眼的表情。
他低头笑了笑,回了个“嗯”。
工具包里的螺丝刀还在轻响,混着口袋里那片银杏叶的脆,像首没写完的歌。
护城河的水泛着金红,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伸到张叙雅消失的方向,像条想抓住什么的尾巴。
走到图书馆门口时,他摸了摸那本《唐诗宋词选》,书脊上仿佛还留着她的温度。
明天去还书时,要不要说点什么?
他踢着路边的梧桐果,果子在地上滚了滚,停在棵银杏树下。
树影里的光斑晃啊晃,像张叙雅笔记本上没画完的星星。
暮色漫上来时,徐三冬坐在宿舍窗前,把两片银杏叶并排放在桌上。
张叙雅给的那片,叶脉像张细密的网,网住了整个秋天的暖。
他拿起笔,在便签本上画了个小小的收音机,旁边写着:“下周,图书角。”
笔尖顿了顿,又在后面画了片歪歪扭扭的银杏叶,叶梗处画了个小太阳。
窗外的月光爬上来,落在便签本上,把字迹照得发浅。
徐三冬突然想起张叙雅低头修风筝时的样子,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她抬手拢头发时,银镯子在夕阳里闪了下,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他把那片新得的银杏叶夹进笔记本,压在画着收音机的那页,合上书时,听见叶子发出细微的脆响,像谁在说“晚安”。
第西节:旧书堆里藏春信2013年9月21日-秋分-和平里社区图书角晨雾刚散,老槐树叶上的露水珠往青砖地上砸,溅起细小的泥花。
徐三冬扛着捆旧报纸站在图书角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撕胶带的声音——张叙雅比他到得还早。
门轴吱呀转着,他看见她正蹲在书堆里,浅绿衬衫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银镯子比上次亮了些,许是用牙膏擦过,反射着窗棂漏下的碎光。
“来了?”
她从书堆里探出头,额前碎发沾着点灰,像落了层细雪。
手里捏着卷透明胶带,指尖在胶带上绕了两圈,“昨天整理到半夜,发现好多书脊都散了。”
她脚边的纸箱里堆着几本线装书,《西厢记》的封皮脱了一半,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像位敞着衣襟的老人。
图书角是间朝南的耳房,窗台上摆着王阿婆养的仙人掌,刺上还挂着片干了的槐树叶。
靠墙的书架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的木色,最高层摆着几本线装书,书脊上的字褪得只剩浅痕,凑近了才能认出“论语”二字。
徐三冬放下报纸,鼻尖钻进股味道——是旧纸的霉味混着阳光晒过的暖,像谁把去年的秋天封进了书里,一打开就漫出满室的温。
“带了这个。”
他从工具包掏出瓶浆糊,玻璃瓶上贴着他妈写的“糯米熬制”,字迹歪歪扭扭的,还沾着点面粉。
“比胶水粘得牢。”
去年家里糊春联,他妈就用的这方子,说“糯米做的浆糊,虫都不啃”。
张叙雅眼睛亮了亮,伸手去接时,袖口蹭过他的手背。
她今天穿了件浅绿衬衫,领口别着枚银杏叶形状的发卡,是塑料做的,边缘有点毛糙,该是在地摊买的。
“我爸说线装书得用浆糊,”她把浆糊往桌上放,玻璃罐底在木头桌面上蹭出细响,“不然过几年纸页会脆,像风干的荷叶。”
“徐三冬!”
林悦的声音撞开木门时,徐三冬正蹲下来翻书堆。
她拎着个布袋,里面露出几包饼干,塑料袋的响声像只不安分的小兽。
“我妈烤的蔓越莓曲奇,给大家当点心。”
说话间,她己经挤到徐三冬身边,布袋往桌上一搁,正压在张叙雅摊开的《牡丹亭》连环画,封面上的杜丽娘被压得变了形。
“小心!”
张叙雅赶紧把书抽出来,封面上的裙角还是沾了点饼干渣。
她掏出纸巾慢慢擦,指腹蹭过画中人的眉眼,像在安抚受了惊的姑娘。
纸巾上绣着朵小兰花,是她自己绣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和徐三冬妈织的手套有得一拼。
林悦“呀”了声,却没道歉,反而拽着徐三冬的胳膊:“你看我带了什么?”
她从布袋里掏出本精装《全宋词》,烫金封面晃得人眼晕,书脊上还包着层塑料膜,“我爸托人从北京带的,说是***版,全国就印了五百本。”
她说话时,指甲在塑料膜上刮出刺耳的响。
徐三冬的目光落在张叙雅手边的旧书,蓝布封面上用铅笔写着“1956年购于燎原书店”,字迹被摩挲得发虚,边角卷得像朵花。
“我还是先整理书架吧。”
他拿起抹布,往水桶里浸了浸,水纹晃出窗外的树影,老槐树的枝桠在水面上扭来扭去,像条活过来的龙。
林悦撇了撇嘴,却也拿起块抹布,专挑徐三冬擦过的地方再擦一遍,马尾辫扫得书架吱呀响。
她擦书架时故意往徐三冬那边挤,胳膊肘时不时撞他一下,像只找存在感的小麻雀。
张叙雅蹲在书堆另一头,正用浆糊粘《西厢记》的散页,阳光从她肩头爬过去,在书页上投下的影子,像只停着的蝴蝶,翅膀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
“这书里有东西。”
徐三冬突然开口。
他刚拿起本《说岳全传》,书页间掉出张泛黄的照片。
黑白相纸上,穿中山装的年轻人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本书,笑得露出白牙,胸前的口袋里还别着支钢笔,笔帽闪着亮。
张叙雅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的手背,像根软乎乎的羽毛。
“是李爷爷年轻时,”她指着照片里的树,树皮上有个歪歪扭扭的“李”字,“你看这树干的疤,跟现在的老槐树一模一样。”
她的指尖点在照片边缘,那里有行钢笔字:“1963年秋,与《说岳》同购于和平书店。”
墨迹蓝得发暗,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李爷爷以前是老师呢,”林悦突然凑过来,胳膊肘挤开张叙雅,差点撞翻桌上的浆糊瓶。
“我听社区主任说的,后来响应号召去了农场,种了十年水稻。”
她抢过照片翻来覆去看,指甲在相纸上划出白痕,“这书要是卖了,肯定值不少钱,老版书现在可抢手了。”
张叙雅的脸沉了沉,伸手把照片轻轻抽回来,夹回《说岳全传》里,动作轻得像在捧易碎的瓷。
“李爷爷说这些书是他的老伙计,要陪他到闭眼呢。”
她说话时,银镯子在书脊上磕了下,“叮”的一声,像在反驳林悦的话。
徐三冬看见她的指尖在照片边缘捏得发白,指节都凸了起来。
徐三冬低头擦书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抹布蹭木头的声还响。
他看见张叙雅把那本《说岳全传》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宝贝,突然想起她给的那片银杏叶,此刻正夹在自己的《唐诗宋词选》里,安安稳稳的,连叶梗都没断。
中午的阳光斜斜切进窗,在地上拼出块菱形的亮。
林悦把饼干往徐三冬手里塞,塑料袋的响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尝尝嘛,甜的。”
他咬了口,蔓越莓的酸混着奶油的腻,倒不如早上张叙雅塞给他的桂花糕,那点甜是清清爽爽的,像浸了秋露,咽下去时嗓子眼都是香的。
“三冬你看!”
张叙雅突然举着本书喊。
是本1980年版的《唐诗宋词选》,和他那本1987年的像亲兄弟,只是这本的书脊更破,连书皮都快掉了。
她翻开扉页,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枫叶,红得像团没燃尽的火,叶脉间还沾着点细土,“比你的书早七年呢。”
徐三冬凑过去,肩膀几乎挨着她的。
书页间的枫叶味钻进来,混着她发间的皂角香,让他想起小时候外婆晒的秋茶,苦里藏着点回甘。
“这里有字。”
他指着枫叶背面,用铅笔写的“赠明远,霜降”,字迹潇洒得像在纸上跑,最后一笔甩得老远,差点画出页边。
“明远是谁?”
林悦也凑过来,这次张叙雅没躲,只是轻轻把书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胳膊肘碰到徐三冬的胳膊,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往回缩了缩。
“可能是以前的读者吧。”
她把枫叶夹回去,指尖在“明远”两个字上轻轻点了点,“说不定也是对恋人呢。”
说这话时,她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徐三冬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干,像被砂纸磨过。
下午整理到最高层时,徐三冬踮起脚够那几本线装书,书架晃了晃,积灰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的蓝衬衫上,像撒了把白盐。
林悦赶紧凑过去扶他的腰:“小心摔着。”
她的手指在他腰上捏了下,徐三冬像被针扎似的往旁边躲,差点撞到书架。
就听见“嘶啦”一声——张叙雅站在梯子上,伸手够最里面的《论语》时,衬衫袖口被钉子勾住,撕开道小口子,露出里面的浅灰秋衣,布上还绣着朵小梅花,针脚歪歪扭扭的。
“别动!”
徐三冬跳下书架,几步冲到梯子旁。
张叙雅正想往下跳,被他按住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过去,烫得她肩膀都麻了。
“我来。”
他的指尖触到她衬衫的布料,薄得像层蝉翼,能感觉到下面皮肤的温度,比浆糊还暖。
他慢慢解开勾住的布丝,动作轻得像在拆礼物。
林悦站在梯子下,脸憋得通红,突然把手里的抹布往桶里一扔,水花溅起老高,打湿了她的白球鞋:“我去给王阿婆送饼干。”
她转身时,帆布包带勾到梯子腿,梯子晃了晃,张叙雅下意识抓住徐三冬的胳膊,指甲差点掐进他的肉里。
梯子上的张叙雅突然笑了,银镯子晃出细碎的响,像串小铃铛。
“她好像有点生气。”
徐三冬的手指顿了顿,抬头时,正撞见她眼里的光,像把碎星星撒在了里面。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把她的头发染成了金的,连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能是累了。”
他低下头,继续解那根布丝,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什么,“你的袖口......我会缝补。”
他小时候总帮他妈缝扣子,针脚比女生还细。
“不用啦,”她从梯子上跳下来,落地时踉跄了下,扶住他的胳膊才站稳,呼吸扫过他的脖颈,带着点曲奇的甜,却比曲奇暖多了。
“我妈有台老缝纫机,补完看不出来的。”
她的手指在他胳膊上捏了捏,像在确认他站没站稳,指尖的温度烫得他胳膊都麻了。
太阳西斜时,图书角终于像样了。
线装书重新排过,用细麻绳捆了书脊,像给老人系了新腰带;散页的连环画装进牛皮纸袋,上面贴着张叙雅写的标签,字迹娟秀得像打印的;窗台上的仙人掌换了新土,刺上的槐树叶被摘了下来,扔在窗台上,像只晒干的蝴蝶。
锁门时,张叙雅突然从包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徐三冬手里。
是片压平的枫叶,红得比书里那片鲜灵,边缘还带着点黄,背面用铅笔写着“图书角,秋分”。
“跟你的银杏叶作伴。”
她的声音比槐树叶落地还轻,发梢扫过他的手背,痒得他心尖都颤了。
徐三冬捏着枫叶,感觉那点红烫得手心发颤,像揣了块小烙铁。
“我、我把《唐诗宋词选》带来了,”他往工具包里掏,书脊磕到螺丝刀,发出轻响,“想还给你。”
“送你吧。”
她后退着往巷口走,浅绿衬衫在夕阳里像片晃悠的叶子,“反正我这里有1980年的版本了。”
她的白球鞋在地上蹭出小石子,滚到徐三冬脚边,他弯腰去捡,抬头时正看见她转身的背影,银镯子在暮色里闪了下,像颗未落的星。
林悦不知从哪冒出来,拽着徐三冬的胳膊就走:“晚了食堂没饭了!”
他被拉着往前走,回头看时,张叙雅还站在图书角门口,手里摇着那把旧蒲扇,扇面上画的牡丹都快磨没了,银镯子在暮色里闪了下,像在跟他说再见。
走到护城河时,徐三冬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片枫叶。
他把它夹进《唐诗宋词选》,正好在张叙雅写过字的那页——“秋阳穿过书脊时,像谁在说悄悄话”。
风掀起书页,这一次,他好像听见了那声悄悄话,软乎乎的,像沾了桂花的甜。
宿舍灯下,徐三冬把枫叶和银杏叶并排摆在桌上。
枫叶的红和银杏的黄,在灯光下融成暖暖的一团,像幅没干透的画。
他拿起那本1987年的《唐诗宋词选》,突然发现扉页空白处,多了行极小的字,是用铅笔写的:“下周六,社区电影院放《梁山伯与祝英台》。”
笔尖划过纸面的浅痕里,还沾着点糯米浆糊的白。
徐三冬摸了摸那行字,指腹蹭过“祝英台”三个字,突然笑出声。
窗外的月光爬上桌,把两片叶子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只依偎的蝶,翅膀挨着翅膀,连触角都快碰到了一起。
他把书合上,压在两片叶子上,像是怕它们飞了似的,书页间传来轻微的脆响,像谁在说“明天见”。
第五节:灯影叠着书影深2013年9月21日-秋分前夜-燎原大学图书馆地下书库暮色漫进书库时,徐三冬正蹲在最里层的书架前咳嗽。
积灰的书脊呛得他喉咙发紧,手电筒的光柱在《全唐文》的函套上晃,照出蛛网蒙着的"光绪二十三年刻本"字样,蛛丝上的灰尘被光柱照得像撒了把金粉。
张叙雅递来的手帕带着薄荷味,粗布纹理蹭过他的嘴角,他捏在手里,听见自己的心跳比翻书声还响,像有只小鼓在胸腔里敲。
"找到《帝京景物略》了吗?
"她的声音从书架另一头飘过来,混着掸子扫过书尘的轻响。
社区图书角要添些老北京风物志,王阿婆总念叨年轻时住过的胡同,说"门框上的砖雕能看出哪家是旗人"。
张叙雅特意查了馆藏目录,说地下书库藏着孤本,扉页上还有民国学者的批注。
徐三冬扒开《湖广通志》,露出后面暗红封皮的线装书。
书脊裂了道缝,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在这儿,"他抽出时带落几片纸渣,落在深蓝衬衫上,"光绪刻本,就是......"手电筒照到书脊断裂处,纸片像老人的皮肤般松垮,"装订松了,页子快掉了。
"张叙雅绕过来时,白球鞋踢到地上的书堆,发出哗啦的响。
她蹲下来细看,指尖轻轻按在开裂的书脊上,指腹的温度透过纸页渗进去,"得重新穿线,不然书页会掉。
"她突然顿住,脸颊泛起红晕——刚才脱口说的英文,在满是古籍的书库里显得格外突兀,像在水墨画里点了滴洋红。
徐三冬假装没听见,从工具包掏出针线。
这是他奶奶留下的老花镜和锥子,镜框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铜胎。
上次修李爷爷的收音机时顺手带来的,没想到真派上用场。
"我试试,"他捏着锥子往书脊钻孔,木屑簌簌落在深蓝衬衫上,像撒了把细盐,"小时候看奶奶修过线装书,她总说线要走之字,才禁得住翻。
"张叙雅的呼吸轻轻扫过他的耳畔,带着点墨香混着皂角的味道。
她在帮忙捋棉线,线轴在指间转得飞快,像只停不下来的银蝶。
棉线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据说是外婆纺的,比机器织的更韧。
"棉线要浸蜡,"她突然按住他的手,指尖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像块刚从井里捞上来的玉,"不然会被虫蛀,我爸修古籍时都这么做。
"书库角落的应急灯突然闪了下,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揉皱的剪影画。
徐三冬盯着交叠的手影,感觉喉咙又开始发紧,像被浆糊粘住了似的。
他猛地低头穿线,针尖却扎在指腹上,冒出颗血珠,红得像落在纸上的朱砂。
"哎呀!
"张叙雅抽出手帕按住他的手指,薄荷味混着她的气息漫过来,呛得他鼻尖发酸。
"跟你说过慢点......"她的指尖在他指腹上轻轻按揉,像在抚平什么褶皱,银镯子随着动作在他手背上蹭过,凉得他打了个颤。
应急灯又闪了下,光线骤明骤暗间,他看见她耳后有颗小小的痣,被垂落的发丝半遮着,像落在宣纸的墨点。
她的睫毛上沾着点灰尘,是刚才翻书时落的,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像停着只小蛾子。
"好点没?
"她抬头时,睫毛扫过他的手背,痒得他差点把锥子掉在地上。
徐三冬猛地缩回手,把手指藏在掌心。
血珠透过手帕渗出来,像朵小小的红梅花。
"好多了,"他低头继续穿线,声音有点闷,像被书堆捂住了,"你看这样......"线在书脊上走了个歪歪扭扭的之字,比奶奶走的差远了。
穿到第三针时,书库门突然被推开。
林悦举着手电筒站在门口,光柱在两人身上晃来晃去,像探照灯似的,"你们在这儿啊?
社团群里喊半天了......"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目光落在张叙雅泛红的耳尖上,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张叙雅慌忙站起来,掸了掸牛仔裤上的灰,指尖在书脊上蹭了蹭,把松脱的纸页按回去。
"找到王阿婆要的书了,"她把线装书抱在怀里,像抱着只受伤的鸟,"就是得修修。
"她的帆布鞋尖在地上蹭来蹭去,把木屑都蹭到了一边。
林悦走到书架前,故意撞了下徐三冬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手里的锥子差点掉下来。
"三冬哥真厉害,"她的马尾辫扫过线装书的函套,留下道浅痕,"连古书都会修,不像我们,除了编程啥也不会。
"她从帆布包掏出袋话梅,往徐三冬手里塞,塑料袋的响声在寂静的书库格外刺耳,"我妈腌的,酸的提神,修书费脑子吧?
"话梅袋碰到他受伤的指腹,徐三冬疼得皱眉,血珠又冒出来了。
张叙雅突然说:"用手帕包着吧,别感染了。
"她的目光落在他指腹的血珠上,像在看颗摔碎的红豆,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
林悦的手僵在半空,话梅袋捏得变了形。
"还是雅雅细心,"她把话梅往他口袋里一塞,转身踢到地上的书堆,哗啦啦的响声惊得灰尘漫天飞,"这破书库,乌漆麻黑的,灯还闪个不停,吓死人了。
"徐三冬把修好的《帝京景物略》放进纸箱。
封皮上的暗红在应急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像谁的脸颊。
张叙雅蹲下来收拾工具,指尖在锥子上轻轻碰了下,突然"呀"了声——刚才没注意,锥尖划破了她的指腹,血珠比徐三冬的那颗还小,像粒红砂糖。
"你也......"徐三冬赶紧掏手帕,却被林悦抢了先。
"用我的创可贴!
"她从包里翻出卡通图案的创可贴,往张叙雅手上贴时,故意扯得紧了些,蓝底小熊图案在她白皙的手上显得格外刺眼。
"这样才不会掉,"她拍了拍手,眼睛却瞟着徐三冬,"我们系晚会要用的道具,三冬哥能帮忙修下吗?
就耽误你半小时。
"徐三冬看着张叙雅指腹的创可贴,小熊的眼睛歪歪扭扭的,像在嘲笑什么。
"什么道具?
"他的声音有点冷,像书库的水泥地。
"纸糊的灯笼,有几个骨架松了。
"林悦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力道大得像要把他胳膊拧下来,"晚会就在后天,急着呢,系里就你手巧。
"张叙雅抱着纸箱站在原地,应急灯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像隔着层毛玻璃。
"那我先把书送回社区,"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书库里的灰尘,"明天......明天图书馆见?
"她的手指在纸箱边缘捏出了白印子。
徐三冬被林悦拽着往外走,回头时看见她正低头吹着受伤的手指,白球鞋边散落着几片银杏叶——是他早上夹在《唐诗宋词选》里的那片,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出来,叶缘还沾着点他衬衫上的蓝墨水。
走到书库门口,林悦突然停下脚步。
秋风吹过走廊,卷起地上的纸屑,像群没头的苍蝇。
"三冬哥,"她的马尾辫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红通通的耳朵,"你是不是......喜欢张叙雅?
"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徐三冬的喉结动了动,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话梅,酸气透过纸背渗出来,呛得他眼睛发涩,像进了书库的灰。
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银杏叶正往下落,一片接一片,像谁在扔小扇子。
社区图书角的灯亮着时,张叙雅正在粘灯笼。
林悦说的纸糊灯笼果然松了骨架,竹篾断了两根,她找了根细竹条,正用糨糊一点点粘。
灯笼面上画的嫦娥缺了只袖子,她用朱砂笔补画时,手总抖,线条歪歪扭扭的,像条小蛇。
窗外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像谁撒了把碎金,她突然想起书库里徐三冬低头穿线的样子,耳尖又开始发烫,比灯笼里的烛火还热。
他认真的样子真好看,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手指捏着针线,比绣娘还灵巧。
门被推开时,她以为是王阿婆送晚饭来,抬头却看见徐三冬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铁皮盒。
月光从他身后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块黑布铺在地上。
"我......我来送工具,"他把盒子往桌上放,里面的锥子和线轴发出轻响,像在说悄悄话,"林悦的灯笼......我修好了,骨架加了竹片,比原来结实。
"张叙雅盯着他指腹的手帕,薄荷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飘过来,像幅带点苦的画。
"你的手......"她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没事。
"他从口袋掏出片银杏叶,比上次那片更黄些,叶梗处还系着根细棉线——是书库里浸过蜡的那种,"书库里捡的,夹书里好看。
"叶子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被他的手汗洇了点,却还能看清。
她接过来时,发现叶子背面写着:"明晚七点,图书馆三楼。
"铅笔字歪歪扭扭的,比他写的代码难看多了,却像团火,烫得她指尖发麻。
应急灯的光突然亮起来,她看见徐三冬的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柿子,连脖子都泛着粉。
"我先走了。
"他转身时撞到门框,铁皮盒掉在地上,滚出颗话梅,在地上转了半圈停在她脚边,像只圆滚滚的小刺猬。
张叙雅捡起话梅,酸气漫进鼻腔时,突然想起书库里交叠的手影。
她把银杏叶夹进《帝京景物略》,正好夹在"胡同"那页,泛黄的纸页上,老北京的屋檐线画得格外温柔,像谁的目光,缠缠绵绵的。
话梅被她放进帆布包,挨着那半包没吃完的桂花糕,甜酸混在一起,像此刻的心情。
夜风吹进图书角,灯笼轻轻晃着,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片会动的水墨画。
张叙雅摸了摸指腹的创可贴,蓝色小熊正对着她笑,笑得有点傻。
她突然拿出竹笔,在借书卡背面写:"秋灯如豆,书影成双。
"字迹落下去时,窗外的银杏叶又落了几片,像在应和着什么,沙沙的响。
徐三冬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口袋里的铁皮盒叮当作响,像串没调的风铃。
他摸出那片被张叙雅退回的银杏叶,上面还留着她的温度,软软的。
明天晚上七点,图书馆三楼。
他踢着路上的石子,感觉整个秋天的风,都变得甜丝丝的,像含了颗桂花糖。
护城河的水泛着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首伸到图书馆的方向,像条系着期盼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