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柚张了张嘴,看着印舟寻平静得近乎异常的侧脸,终究是把满腹的疑问咽了回去,默默挥动了马鞭。
马车再次缓缓行驶在湿滑的石板上。
印舟寻靠回软垫,膝上的暖手炉依旧散发着稳定的热量,但他指尖却微微发凉。
他闭上眼,南宫玊那双在面具后剧烈波动的浅色眼瞳,仿佛仍在眼前。
“保护我?
南宫玊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件冰凉的物事——那是方才混乱中,他从南宫玊腰间无声取下的银铃。
铃铛小巧精致,上面镌刻着熟悉的残雪纹路。
“带着银铃的刺客吗……嚣张。”
望着车顶晃动的光影,思绪仿佛也随之飘摇,不知是忆起了母妃临终前病榻旁清冷的药香,还是霜云阁那些年被冻僵的晚风。
纷乱间,马车缓缓停下。
“印大夫,到了。”
云柚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抵达后的松懈。
印舟寻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收敛于那双淡然的桃花眼底,将那枚偷来的银铃收入怀中。
他拎起药箱,弯腰走下马车。
沈府灯火通明,管事撑着伞早早候在门口,见到马车立刻迎了上来。
“印大夫,您可算来了!
小心脚下,公子在房里等候多时了。”
苏管事语气热络,眼神却有些闪烁。
“有劳。”
印舟寻接过伞,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略显紧张的脸,犹豫片刻,还是配合地问道:“苦竹可在?”
“在的在的,苦竹姑娘也在公子房内伺候着呢。”
印舟寻几不可察地颔首,不再多问。
尽管这个骗局在他看来漏洞百出,他依旧选择沉默,像一个最配合的观众,安静地看着这场为他精心排演的戏码,一步步展开。
首到云柚和苏管事将他引至沈觉浅的房门口,他都没有再流露出任何探究的神色。
这份过分的平静,反而让云柚等人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虚。
“云柚,你带印大夫进去吧,老奴去收拾下客房……不必麻烦,”印舟寻轻声打断,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今夜不留宿。”
说完,他未再理会苏管事欲言又止的神情,抬手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几乎是一瞬间,与房间内橘黄色的温暖灯光一同涌出的,是沈觉浅那猝不及防的拥抱。
他像一团明亮而柔软的火焰,不由分说地撞了个满怀,带着一身清甜的果子和糕点般的香甜气息,瞬间驱散了印舟寻周身萦绕的秋夜寒凉。
“舟寻哥哥,生辰快乐!”
沈觉浅虽然有刻意收敛力道,但这个过于热情的拥抱还是让印舟寻脚步不稳地后退了两步。
“小璟?
等等……”印舟寻脸上那层面具般的平静被骤然打破,他眉尖微蹙,两只手仓促地揪紧了沈觉浅那件价值不菲的白金色宝相花纹锦袍,提着的药箱也随之脱手。
就在药箱即将坠地的刹那,一道淡粉色的身影如蝶般敏捷地从暖光中掠出。
少女眼疾手快地飞扑过来,险险接住了那个陈旧的药箱,抱在怀里。
“吓死我了……沈璟你有病吧!
毛毛躁躁的!”
沈觉浅被苦竹骂了也不恼,靠在印舟寻肩上的头埋得更深,甚至还依赖般的蹭了蹭,像一只终于等到主人回家的小狗。
“对不起嘛……”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印舟寻肩头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生病了,我怎么可能不来?”
印舟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可、可你明明知道我是骗你的……那万一你不是骗我的呢?”
印舟寻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认真的执拗,“即便只是为了那一点点微小的可能,我都会来。”
这句话说完,印舟寻便后悔了。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趴在他肩上的沈觉浅,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温热的湿意便透过薄薄的衣料,氤氲了他的肩头。
“……怎么又哭了。”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沈觉浅的声音带着哽咽,手臂环得更紧了些,“舟寻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好……”印舟寻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抬起手,略显生硬地、轻轻拍了拍对方因抽泣而微微颤抖的脊背。
“好了,”他的声音放软了些,“再哭,我现在就回去睡觉了。”
“别!
别走!”
沈觉浅立刻抬起头,慌忙用华贵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努力挤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我不哭了!
我再哭我就是小狗!”
看着他这副狼狈又急切的模样,印舟寻眼底最后一丝清冷也终于融化,化作一片无奈的温柔。
他轻轻挣开沈觉浅的怀抱,目光掠过房间——窗边小几上摆着几样他平日偏爱的清淡小菜,虽不铺张,却样样精致。
一壶温好的酒正散发着醇香。
而房间正中的桌案上,一只精致的锦盒安静地放在那里,上面搭着一块红色的丝绒盖布。
苦竹将药箱小心放好,然后走到桌边,双手捧起那个锦盒,与沈觉浅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期待而郑重的神色。
“舟寻哥哥,”沈觉浅深吸一口气,声音还带着些许鼻音,眼神却亮得惊人,“我们……为你准备了及冠礼。”
房间内,橘色的暖光将三人的身影拉长。
苦竹小心地打开锦盒,里面是一顶造型古朴雅致的青玉发冠,色泽温润,雕着象征福寿的云纹。
“哥哥,快坐下。”
沈觉浅难得收起了跳脱,语气带着一丝庄重。
他执起木梳,动作有些笨拙,却极其认真地为印舟寻梳理长发。
印舟寻安静地坐着,任由沈觉浅和苦竹为他完成这场简单却郑重的及冠礼。
当那顶微凉的青玉冠终于束起他向来披散的黑发时,他看着铜镜中那个忽然间变得陌生又熟悉的、棱角愈发明晰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正是在这一瞬,某个被遗忘在岁月角落的碎片,倏地划过脑海。
“你生辰到底是何日?
快告诉我嘛!”
刚认识时,少年沈璟缠着他,眼睛亮晶晶地追问。
他彼时心绪灰败,不欲多言,又拗不过对方的热情,便随手一指窗外纷飞的落叶,信口敷衍:“深秋,叶落之时。”
竟是今日。
原来他随口一句谎言,竟被人如此珍而重之地,惦念了三年。
难怪每年的今日,沈觉浅那家伙都会想方设法地邀自己出门玩,奈何印舟寻这家伙太过慢热,三年了才终于混熟,幸好沈觉浅是个病秧子。
心头仿佛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暖意细密地扩散开来,浸润了西肢百骸。
他看着眼前为他忙碌、为他落泪、为他展颜的两人,终究是将那句“今日并非我真正生辰”的解释,无声地咽了回去。
他陪着他们,用完了那桌精心准备的、合他口味的菜肴,饮下了那杯温好的、带着桂花甜香的酒。
席间,沈觉浅叽叽喳喳说着趣事,苦竹偶尔插科打诨,他只是静静听着,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这的确是个,还算不错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