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咸腥的气味，常年盘踞在这座名为“忘川岛”的孤礁上。
它吹过棱角分明的黑色礁石，吹过岛上唯一那栋纯白色的建筑，最终将一切声响都吞噬在无垠的碧波里。
阿航推开咨询室的门，恰好是上午九点整。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海盐混合的味道。
这是他作为记忆摆渡人的第五年，每一天都像这间咨询室一样，精准、洁净，且毫无波澜。
他的工作，是迎接那些被沉重记忆压得喘不过气的访客，引导他们完成“剥离”程序，然后目送他们乘船离开，重获新生。
他见过痛失爱侣的痴男，见过背负罪孽的逃兵，见过被童年阴影纠缠一生的艺术家。
他们的痛苦在他的引导下，被转化为数据流，最终沉入岛屿地下的深海数据库，成为一片广阔数据之海中一朵无声的浪花。
而他，阿航，是这片海的守门人。
桌上的终端亮起，提示新的访客己经抵达。
档案简洁得有些异常。
姓名：凌霜。
年龄：27。
剥离目标：一段关于“背叛”的记忆。
没有多余的描述，没有冗长的背景故事，只有这几个干巴巴的词。
阿航整理了一下白色的制服，走到门口。
门开了，一个穿着浅灰色风衣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身形高挑，面容清丽，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眸，像秋日的天空，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
她没有像其他访客那样带着迷茫、悲伤或恐惧，她的神情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静。
“阿航先生？”
她的声音也和她的眼神一样，清冽而首接。
“是的，凌霜女士，请坐。”
阿航示意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自己则坐回办公桌后，保持着职业的距离，“旅途劳顿。
需要一杯水或茶吗？”
“不必了，谢谢。”
凌霜坐下，目光却没看他，而是环顾着这间极简到近乎冷酷的房间，“这里……就是遗忘开始的地方？”
“我们更愿意称之为‘新生’。”
阿航公式化地回答，他打开终端，调出引导程序，“凌霜女士，根据流程，我需要向您确认剥离意愿，并简要了解您希望剥离的记忆核心。
这有助于我们精准定位记忆锚点，确保过程顺利。”
凌霜的目光终于落回到他身上，那道锐利的视线仿佛要穿透他温和而疏离的表象。
“如果我说，我连它具体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呢？”
阿航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一下。
这是个不寻常的回答。
大部分访客对自己想要忘记的事情，都记得刻骨铭心。
“没关系，”他维持着职业的微笑，“我们的大脑有自我保护机制。
您只需要告诉我，这段记忆带给您的核心感受。
是痛苦？
是愤怒？
还是……？”
“是背叛。”
凌霜打断了他，语气坚定，“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它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都在疼。”
她的描述很抽象，但阿航处理过更复杂的案例。
他点点头，在终端上记录着：“明白了。
那么，您确认自愿接受记忆剥离程序，并了解相关风险，包括可能出现的短暂认知混乱或情感空白期。”
“我确认。”
凌霜毫不犹豫。
阿航看着她，不知为何，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见过太多绝望的脸，但眼前这张平静的面孔，却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与不安。
仿佛在很久以前，他也曾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他甩开这个念头，将其归结为工作的疲劳。
他站起身，做出引导的手势：“那么，请跟我来。
剥离室在这边。”
穿过一条纯白色的走廊，他们来到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
门后是一个圆形的房间，中央放置着一张躺椅，周围环绕着精密的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请躺下，放松。”
阿航的声音轻柔而催眠，“接下来，仪器会引导您进入浅层梦境，请尽量配合，回想与‘背叛’这个主题相关的一切。
当记忆锚点被锁定后，剥离过程会自动开始。
您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凌霜顺从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阿航为她连接好脑电波传感器，退到控制台前。
屏幕上，代表着她脑波活动的曲线开始平缓地起伏。
一切都和过去的数千次操作一样，精准而有序。
然而，当阿航启动记忆扫描程序时，耳机里传来的却不是预想中平稳的引导音，而是一阵尖锐的杂音。
屏幕上的数据流瞬间变得狂乱，像一群受惊的鱼。
“系统错误？”
阿航皱起眉，立刻检查设备。
所有指标都正常。
他看向躺椅上的凌霜，她眉头紧锁，似乎在梦境中挣扎。
“凌霜女士？
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通过麦克风问道。
没有回应。
屏幕上，一段段破碎的影像开始闪现，速度快得无法捕捉。
那不是访客记忆该有的样子，它更像……一段被强行加密和撕碎的数据。
阿航加大了稳定系统的功率，试图捕捉一个清晰的画面。
终于，一帧图像在屏幕上定格了零点五秒。
那是一片火海。
熊熊的烈焰吞噬着一栋建筑，夜空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而在火光映照下，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自己，但穿着完全不同的衣服，神情惊恐而绝望。
而他身边，是一个女孩，正死死地拉着他的手。
那个女孩……阿航的瞳孔猛地收缩。
尽管画面模糊，但他认得那双眼睛。
清澈，而锐利。
是凌霜。
就在这时，整个房间的警报灯骤然亮起，发出刺耳的蜂鸣。
控制台上的红色警告信息疯狂闪烁：警告：检测到高级权限记忆锁！
发现未授权的‘摆渡人’关联记忆！
系统强制中断！
阿航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看着屏幕上那张年轻而熟悉的脸，又看了看躺椅上神情痛苦的凌霜，一个被他遗忘在时间深海里的名字，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冲破了记忆的堤坝。
他不是第一次见她。
他不仅认识她，他还曾亲手……将她送入那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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