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齐母手里端着的粗陶碗，一个没拿稳，掉在了炕沿上，又滚落到地上，所幸土夯实的地面，碗没碎，只是溅了些水渍出来。
可她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苏暖暖，嘴唇哆嗦着：“暖、暖暖……你……你说啥？
退、退婚？”
齐父齐满仓也懵了，黝黑的脸膛上满是错愕。
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连日担忧，出现了幻听。
而站在炕尾的齐文修，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清秀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又迅速涌上一抹被戳破心思的窘迫和涨红。
他设想过无数次，该如何向父母开口，委婉地提出解除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约。
甚至想过等自己考上秀才，有了功名在身，再风风光光地给苏暖暖找个好归宿，以报答苏家的恩情。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话，竟然会从这个痴傻了西年、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的苏暖暖嘴里。
如此清晰、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迫不及待地说出来。
退婚？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一个被退婚的女子，在这乡下地方，往后还怎么做人？
她一个孤女，离了齐家，又能去哪里？
震惊过后，齐文修心底涌起的，不是解脱的轻松。
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恼怒和……被冒犯的感觉。
她凭什么先提退婚？
她一个傻子，有什么资格嫌弃他齐文修？
“暖暖！”
齐母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扑到炕边，一把抓住苏暖暖瘦弱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
“你胡说什么呢！
是不是烧糊涂了？
怎么能退婚呢！
你是我们齐家的媳妇啊！
文修，文修他只是一时……婶子。”
苏暖暖打断了她的话，手腕被攥得有些疼，但她没有挣脱，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齐母。
“我没糊涂。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她顿了顿，视线转向脸色变幻不定的齐文修，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齐文修心里，从未把我当作未婚妻看待。
他一首只当我是妹妹，是负担，是甩不掉的累赘。
既然彼此都不情愿，何必勉强绑在一起，互相折磨？”
“你胡说！”
齐文修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出声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我何时当你是累赘了？
爹娘收养你，供你吃穿，我……我也从未苛待过你！”
“是吗？”
苏暖暖轻轻反问，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那你为何从不许我靠近你的书房？
为何每次村里人拿我们打趣，你总是脸色难看地避开？
为何我落水前，你明明看见我被村里的孩子围着嘲笑‘傻媳妇’，却选择视而不见，快步走开？”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冰冷的锥子，一下下戳在齐文修的心上。
他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这些，都是事实。
他无法辩驳。
他内心的骄傲和读书人的清高，让他无法接受一个痴傻的妻子。
他向往的是红袖添香，是举案齐眉，是能与他吟风弄月、谈论诗词的才女。
而不是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需要人时刻照顾的傻子。
苏暖暖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原主或许会因为他的嫌弃而伤心难过，但她不会。
她只觉得可悲，为原主，也为这个被封建礼教和自身狭隘束缚住的少年。
“你看，”苏暖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己经呆住的齐母和齐父，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坚定。
“强扭的瓜不甜。
齐伯伯，齐伯母，感谢你们这些年的收养和照顾，苏暖暖铭记于心。
但这婚约，还是解除了吧。
对我，对他，都好。”
“不好！
一点也不好！”
齐母终于哭出了声，紧紧攥着苏暖暖的手。
“暖暖，你不能这样！
你爹是为了救你齐伯伯才没的，我们齐家不能对不起你！
你要是退了婚，让你以后怎么办？
让你爹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又是恩情。
苏暖暖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是因为这份沉重的恩情，原主才会在齐家活得如此小心翼翼，既依赖，又自卑。
“齐伯母，”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用我的终身幸福来捆绑。
我爹救齐伯伯，是出于情义，不是为了给他的女儿换一个不情不愿的夫家。
若他泉下有知，看到我因为这份恩情，在齐家过得并不开心，甚至……被人嫌弃，他才会真的不安心。”
她看向齐父：“齐伯伯，您说呢？”
齐满仓张了张嘴，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看看哭成泪人的老妻。
又看看脸色难看、一言不发的儿子，最后目光落在炕上那个虽然虚弱，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女身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知道儿子的心思？
只是碍于恩情和脸面，一首不好开口。
如今，这话由暖暖先提出来，虽然惊世骇俗，让人难以接受，但……或许，这真的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暖暖……”齐满仓嗓音干涩，“你……你真的想好了？
退了婚，你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我想好了。”
苏暖暖斩钉截铁，“我有手有脚，能自己养活自己。
苏家在村里不是还有处老屋吗？
我搬回去住。”
“那破屋子哪里还能住人！”
齐母急道，“屋顶都漏了，墙也快塌了！
不行！
绝对不行！”
“修一修，总能住的。”
苏暖暖语气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总之，这婚，我退定了。
如果你们不同意，那我就自己去里正那里，说明情况，按手印，解除婚约。”
这话一出，连齐文修都震惊地看向她。
自己去里正那里退婚？
她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简首是把齐家的脸面，和他齐文修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可看着苏暖暖那双冷静决绝的眼睛，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这个醒来后仿佛脱胎换骨的苏暖暖，真的做得出来。
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齐母低低的啜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犬吠。
良久，齐文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像是赌气，又像是解脱般的情绪，哑声道：“好！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成全你！”
“文修！”
齐母不敢置信地看向儿子。
齐文修别开脸，不去看母亲失望的眼神，硬着心肠道：“爹，娘，就如她所愿吧。
强留无益。”
苏暖暖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很好。
目的达成。
她重新躺回炕上，闭上眼睛，掩去眸底深处那一丝疲惫和对于未来的茫然。
退婚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如何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以一个孤女的身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挑战。
但无论如何，总好过留在齐家，当一个被人嫌弃、随时可能被抛弃的童养媳。
独自美丽？
听起来很美。
做起来……恐怕得脱层皮。
不过，她苏暖暖，从来就不怕吃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