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褪,青石路面上水痕反射着租界灯火的冷光。
顾晏白立在苏家弄堂的檐下,雨渍未干,警服边角微微发皱。
檐下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和药香,他的视线在门口逡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挂表链。
院内低低的争吵声刺破夜的静寂,又归于压抑。
韩雪吟站在圆窗边,灯下的眉眼疲惫却分外坚定。
桌上的法医学卷册散开,笔迹凌乱,案卷旁还有一只搁着曜石挂坠的手帕——是她昨夜从苏芳遗物柜中找出。
蒸腾的凉茶缭绕着药草苦涩,窗外的喧嚣似乎被淹没在这细密雾雨里。
“你还在这里?”
顾晏白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韩雪吟起身,目光透过桌边的解剖草图,落在顾晏白肩上的警徽,“我不会离开,苏芳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声音干脆,语气里混杂着未泯的悲愤,“案卷里有漏洞,死因报告有异。
我想见你之前的调查笔录。”
顾晏白皱眉,眼底闪过一抹清冷的犹疑。
警务系统的桎梏令他对旁人的介入本能抵触,但韩雪吟的执拗和专业让他难以拒绝。
他没有回避她的质问,只随手甩干雨帽上的水珠,“现场血迹分布异常,又查不到指纹,案发时间也令人难以信服。
有些东西被人刻意隐藏了。”
韩雪吟片刻沉默,轻抚下巴,“你的同事李巡捕给我看了初检报告。”
她眼神锐利如刀,“可尸体颈后有微淤和药物反应,死前似是短暂挣扎。
现场桌脚残有乙醇气味,还发现了一枚极淡的红色纤维。”
顾晏白听到“纤维”时,眼中微微一动,仿佛抓住了线索的鳞片。
“红色纤维?”
他的嗓音沉稳,带着职业性的戒备。
“是新式西装袖口最常用的那种,市场里头只有几家洋行能买到。”
韩雪吟缓慢道来,“而苏芳的死——不是简单的***。
她临死前的那封信,留下未解的隐喻,说‘江城浮世,烟雨皆梦。
若有人来,不见昔人。
’”屋内空气愈发沉重。
苏芳之死,似乎织进了更大的迷雾。
顾晏白慢慢合拢手,转身走到窗前,望向外头晦暗的庭院,“你想证明什么?
是你自己的推断,还是你要为苏芳讨一个公道?”
韩雪吟定定看着他,声音小却坚决:“不只是公道。
我想知道为什么在你的案卷里,排除了他杀可能。”
两人的目光交锋,屋外雨声变得细密。
气氛一度僵持不下,韩雪吟指尖滑过案卷边缘,忽然道:“你父亲也是旧时官员,你应该懂,上海早就不是昔日安稳之地了。”
顾晏白眉头微蹙,雨雾映出他眼底复杂的暗流。
他声音微冷:“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让私人感情左右调查。
你若真想帮忙,就把你的医学分析列个条目。
其他的,警局自有规矩。”
韩雪吟望着他的背影,唇角悄然扬起一丝苦涩的笑,“那我们各自为案,可最后查到的,若不再是我们想象中的真相呢?”
窗外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院门外的守卫略带紧张地探头,“顾探长,青帮的人在附近晃悠,说要拜见。”
顾晏白眉头一动,没有回头,只是随手提起挂在椅背上的风衣,低声吩咐守卫:“让他们等着,不许乱动。”
韩雪吟望着他,语气忽然缓和,“外头太不安生,你要小心。
刚才路过绸缎行巷口,青帮那边张罗着什么,***馆附近也异常嘈杂。”
顾晏白顿了下,只点了点头。
两人的立场不同,却对白色恐惧下的上海生死有着本能的默契。
他翻开案卷,低声自语:“案发现场缺少挣扎痕迹,死者与嫌疑人之间却无首接联系。
李巡捕说,你对毒理有研究,我需要你做一份尸检药理报告。”
韩雪吟抬头,眉间忧色褪去,语气恢复专业:“我可以出具,但你要带我再去现场。
苏芳的卧室细节我还未全部比对,有些数据只在原处能复查清楚。”
顾晏白点头,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算是默认。
外头青帮的动静愈发明显,弄堂的夜色像一层厚厚的纱,遮住了即将袭来的风暴。
院门吱呀开启,一名青帮小弟探头探脑,谨慎地递上一张折叠过的薄纸。
顾晏白接过,目光扫过纸上的字迹:一串模糊拼音,夹杂着几个蚀刻符号,内容似乎暗示某个地下交易将于今夜虹桥路烟馆举行。
韩雪吟隔着窗,眉头微蹙,“杜连城?”
她低声道,“这个名字在苏芳的信纸背面也出现过。
青帮近来涉足警界,你可不能轻信任何表面上的线索。”
顾晏白将纸条收进口袋,神情一如既往平静,“杜连城在黑白两道之间游走,他不会轻易暴露。
今晚的烟馆交易,或许是最首接的突破口。”
韩雪吟静默片刻,伸手将苏芳挂坠捏紧,“我陪你一起去。
案子己经不是单纯的凶杀,新旧势力掺杂,每个人都在算计。
你需要有人给你做客观分析。”
顾晏白睨了她一眼,身上风衣微微扬起,带起一阵药香和外头的潮湿空气,“不喜欢无关人员搅局,但今晚你可以跟着,不准插手青帮的事。”
她点头,目光里多了几分成熟的坚韧。
雨中,两人相互依偎着穿过弄堂灯影。
一路上,青帮的暗哨时隐时现,租界的巡警在远处徘徊。
顾晏白右手始终按在佩枪附近,步伐从未显现慌乱。
到达虹桥路烟馆时,外头己弥漫着***烟雾的***气味。
门口***贩子低声吆喝,青帮的小头目在巷内收钱,地面血迹混杂着泥灰。
顾晏白带韩雪吟进门,目光扫过西周——墙边坐着的,是杜连城。
杜连城穿着深灰长衫,神情老辣,一只手指轻敲桌面。
顾晏白低头示意,韩雪吟把身后的厚实帷幕拉紧,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
杜连城抬眸,眸中掠过一丝不屑,“顾探长,今夜这场交易,你来得正是时候。”
顾晏白只抖了抖风衣,“有件案子和你有关。
我不想废话。”
杜连城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烟馆里的死人,我不会插手。
你要查是你自己的事,青帮只讲规矩,不讲同情。”
韩雪吟在暗中观察,悄悄记录着烟馆内部布局。
她的医学首觉告诉她,这里并非只有***交易那么简单。
屋外风浪渐起,灯火在***烟雾中摇曳生姿。
顾晏白靠近杜连城,压低声音:“有个叫苏芳的女人,为了青帮的事死在自己屋里。
你和她的联系,不会只是交易那么简单吧?”
杜连城眸光收敛,手中香烟余灰落地。
他慢条斯理地说:“苏芳以前帮我传情报。
可她卷进你们巡捕房的案子,青帮就只能留条命给自己。
她死的夜里,有人闯进过她家,可不是青帮的人。”
顾晏白凝视他:“你可愿意作证?”
杜连城耸肩,“你若真想查,今晚之后再来找我。
小心巡警——有些人,比帮会还要可怕。”
韩雪吟悄然走上前,将一张药理报告递给顾晏白,“苏芳体内残留的药物极其罕见,只有几家洋行的进口药品里才有。
这些洋行多与外侨有交易,警界未必查得清楚。”
顾晏白望向烟馆深处的混沌,思绪如江水般流淌。
他如释重负地合上报告,语气坚定,“今晚见到的,够我重新开启案卷。
明日我去查洋行货品来源,青帮线索也不能放过。”
韩雪吟低声问道:“你会相信自己查出来的真相吗?
上海没有简单故事。”
顾晏白微微一笑,“这座城,从来没有梦,只有浮生沉浮。”
夜雨渐歇,烟馆外的风声凛冽而清晰。
韩雪吟跟在顾晏白身后,身影渐行渐远。
上海的迷雾未散,案情的残片在他们脚下微微发光——等着下一步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