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夏。
南方的日头狠毒,毒得能把地里的石头烤出油来。
“铛——铛——铛——”挂在校园走廊立柱上的那截废弃铁轨被敲响了,这是红旗学校的下课铃。
声音沉闷又悠长,在闷热的空气里传出很远,惊起田埂边一片聒噪的蝉鸣。
黄泥土砖砌成的教室里,孩子们像一群被放出笼的麻雀,瞬间沸腾起来,抓起书包就往外冲。
林志远站在吱呀作响的讲台上,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他身上那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早己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清瘦的脊背上。
他才十九岁,是学校初中部的一名语文老师,他眉眼清俊,带着一股城市青年特有的书卷气,与这片贫瘠的土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作为一名从城里来的知青,能在这所大队学校当上民办教师,己经算是最好的出路了。
“林老师。”
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讲台下传来。
只见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还坐在原位上,没有走。
她叫苏耀桐,是班上年纪最大、成绩最好的学生。
她有一双在村里孩子中少见的、乌黑明亮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怯生生的执拗。
“苏耀桐,你怎么还不回家?”
林志远温和地问。
苏耀桐站起身,小步走到讲台边,小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己经卷了角的语文课本,指着其中一段:“林老师,这里说的‘海市蜃楼’,到底是什么样的?
真的像仙境一样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那双眼睛里更是闪烁着对山外世界的无限向往。
林志远的心微微一动。
这些山里的孩子,大部分人连县城都没去过,课本上描写的世界对他们而言,遥远得就像神话。
他没有敷衍,而是耐心地解释道:“它不是仙境,是一种光线折射出来的幻影。
就像……就像我们雨后能看见彩虹一样,是一种很美的自然现象。
等你以后走出大山,去到海边,或许就能亲眼看到了。”
“走出大山……”苏耀桐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眼神里掠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坚定。
她抬起头,看着林志远,认真地说:“林老师,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读很多书,去很远的地方,去看海市蜃楼。”
林志远笑了,说道:“好啊,那你要加倍努力才行。”
他喜欢这个聪慧又早熟的学生。
在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山村生活里,她那双求知若渴的眼睛,是他作为教师最大的慰藉。
送走最后一个学生,林志远锁上教室的门,独自走在回知青点的田埂小路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山风徐来,带着泥土和稻禾的香气,总算驱散了白日里的几分燥热。
他想起苏耀桐的话,不由得有些失神。
走出大山。
他又何尝不是在期盼着这一天?
时常听到恢复高考的传闻,但他舍不得放弃这些大山里的孩子,没有像其他知青那样以各种理由请假回城复习。
他只能借着夜晚独自在屋里煤油灯下翻阅着过去的课本。
他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城市,飘回了那个尘土飞扬的中学操场。
他想起了那个同桌女孩,一个同样梳着麻花辫,穿着暗红色衣服,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女孩。
他知道那是江婉清。
江婉清在陪他上完初中后,随母亲一起随军了。
那时她的离开事先他一点都不知道,突然间她就没有来上课了。
后来才从同学口中得知,她是去他父亲部队驻地上学了。
他们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从此山海相隔,杳无音信。
林志远拨亮了桌上煤油灯的灯芯。
收回思绪,继续翻阅着中学课本。
夜渐渐深了,窗外虫鸣西起。
正当他看书入神时,窗台上响起一声极轻微的“叩叩”声。
他警觉地抬起头,窗外却空无一人。
他疑惑地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向外望去,月光下的院子里静悄悄的。
低头一看,他才发现,窄窄的窗台上,放了一大把鸡爪梨。
林志远愣住了。
他知道,这一定是苏耀桐送来的。
这个不善言辞的小姑娘,总喜欢用这种最淳朴的方式,表达着她小小的、笨拙的敬意。
他掰下一枝放进嘴里,一股酸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
在这微醺的山风里,在这寂寥的异乡夜晚,这突如其来的甜意,让他紧绷的心弦,有了一丝短暂而柔软的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