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深处的光影斑驳,枯叶碎裂,惊起一只毛色平平的兔子。
裴西烛踩在厚厚的落叶上,衣襟敞开随风飘着,肩头的行囊像是某个不安分灵魂的尾巴,悄然撞击他的胯骨。
昨日王都的喧嚣己被丢进背后,今日逃命成了新鲜的日常。
天,仍然是那副阴沉不语的模样,像极了钟执舟每次说冷笑话时的脸。
裴西烛舔了一下嘴唇,望着前方惬意晃悠的小路,忽而自语:“要是这条路尽头有个摆摊卖枣饼的姑娘就好了——”话音未落,一阵马蹄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白日梦。
他下意识地闪到一棵苍劲老树后头,遮得自己严严实实。
三只野狗似的鼻子一动,那声响越发近了些。
裴西烛探头,见一匹骏马疾奔而来。
马背上的人一身劲装,刀鞘斜挂,马尾高高振起,带着一派草莽风流——那不是坊市里寻常“好女不骑马,好男不卖青楼”的规矩能束缚的气概。
“借光!”
那女将军的声音清爽得如山涧泉水,既豪爽又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张狂。
裴西烛本想悄未来得及抽身,恰恰对上她快意的目光,不由皱眉:“姑娘,马道宽敞,两只脚也占不了多少路吧?”
商峻岭勒住马缰,扬起一串泥点儿:“抱歉啊,大爷,只当你是路边的倒毙树桩。”
“树桩尚能顶风流泪,裴某却难顶姑娘风尘仆仆。”
裴西烛笑眯眯地掸掸衣襟,好似被泥点儿滋养了气力。
商峻岭盯着他上下打量,眉梢扬起:“口齿倒是伶俐。
不过王都的少爷公子,犯得着躲进这山沟沟?
你可不像路过的猎户。”
裴西烛抬眼,懒懒地回敬:“那大将军,您倒像是追债来的女财神。”
“我若真是财神,早让你还本带利。”
商峻岭嘴角一歪,将马迎面一引,叫裴西烛不得不又退了一步。
一时林间气氛古怪。
裴西烛想着反正身无分文,倒也不怕这女将军劫财。
至于劫色嘛,顶多让她带回去刷锅洗碗。
他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如何,这场子,他不能输。
商峻岭瞧他目光飘飘的模样,忍不住首接下马,徒步走来,距离缩到三步:“既然没银子,借个姓名,乐呵乐呵?”
“姓裴名西烛,裴家的火烛。”
他故作悠然,实则眼中闪出一丝警觉;这名字如今,怕是在悬赏榜上头名。
“呵,果然是个惹祸精。”
商峻岭哈哈一笑,“本将军不查户口,不管贵贱——只问一句:会不会使刀?”
“刀我擅长啊,毕竟切过去的都是麻烦。”
裴西烛装作无所谓地耸肩,“姑娘要不信,倒是可以拿刀试试。”
“胆子不小。
名声在外,还敢装痞耍贫,怪不得你能逃那么远。”
商峻岭眉眼含着笑意,又像在盘算着什么。
裴西烛心道今日怕是遇到聪明的麻烦了,索性咧嘴自嘲:“天下路窄,老天专给我支使倒霉蛋——姑娘打个招呼,咱们这就算生死之交?”
商峻岭拍拍腰间佩刀:“想做生死之交不难,得先共生死。
正好,前面不远有草莽埋伏,敢与我一起遛过去不?”
裴西烛倒吸一口气,表情郑重地比划了一下:“一起跑路,算不算生死与共?”
商峻岭仰头哈哈一笑,衣甲随之振动,目露豪气:“论跑路,本将军从来只冲在前头。”
二人一骑一走,一前一后往林深处行去。
裴西烛忽而压低声音:“将军不怕我半路溜了?”
商峻岭头也不回,豪气丛生:“你若真能溜走,便算黄泥照镜子,有本事你就跑。”
裴西烛哑然失笑,心道这女子果然有几分傻气,却又叫人生不起敌意。
两人行至林间一片空草地,刚想松口气,忽听远处有低语暗动,草叶沾水鸣响。
“来了——别说我没提醒你,随我行事。”
商峻岭低声,率先翻身下马,拔刀藏身。
裴西烛机警地贴近,一手从怀中掏出短剑,动作不可谓不利索。
这一刻草莽杀手从密林间滑出,皆是青衣蒙面,手持长杖、弯刀,气息阴寒。
为首一人尖声喝道:“前面是峻岭女将军?
识相的交出裴西烛!”
裴西烛一听自己名号混得比酒坊的招牌还响,忍不住横着眼睛对商峻岭低声道:“你瞧这世道,连杀手都这样讲究实名制了。”
商峻岭咧嘴挥刀冲:“谁敢动我朋友,先问过我手里的家伙!”
她带头冲入人群,刀光如漫天寒星,一招带笑三分凶猛。
裴西烛灵巧地擦身侧步,短剑翻飞,果然只切“麻烦”,能避则避,游龙般从空隙里掠过去。
草莽杀手显然没料想到这女将军如此生猛,片刻功夫己见五六人倒地。
剩余杀手惊道:“她疯了!”
裴西烛见状,心知不能让商峻岭独撑,他干脆抓起地上一根枯枝,朝埋伏一人的后颈拍去,嘴中还不忘嘀咕:“裴某虽无真刀,但江湖儿郎面子不能输。”
双方陷入缠斗,树叶落了一地,鲜血溅在荒草上。
裴西烛与商峻岭并肩作战,交换了一个“果然没看错人”的眼神。
及至杀手见势不妙,纷纷溃退,有人丢下一句狠话:“今日暂且放过你们!”
林静草息,商峻岭俯身捡起一枚带血的令牌,递给裴西烛:“看清了吗,北境唐祁的家伙们也想插手我们这点‘小生意’。”
裴西烛接过牌子,苦着脸:“这场麻烦,看来是甩不掉了——女将军,你别说你只是路过救‘树桩’。”
商峻岭抹了一把额头汗水,豪气顿生,却掩不住眼角一丝细腻:“老实说,我倒是欠了你个人情。
你救我一次,往后路上不许再想着半路溜掉。”
裴西烛正要打趣,林间传来一声“咕噜”的肚响。
他捂肚作痛色道:“女将军神勇,但裴某今早只吃了半块南枣饼。
现在还愿意共生死,也得先共口粮!”
商峻岭听罢笑声爽朗,从怀里摸出半包饼子:“拿去,你救了我,能好好活着,不算赔本买卖。”
裴西烛接过饼子,咬下一口,边吃边拍了拍商峻岭的肩:“女将军,我发现你这性子,就像这饼子,外糙里烫,还挺耐嚼。”
两人短暂地对视,笑声在空林中回荡,各自眼底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欣赏。
他们以诙谐化解血光,刀斧间见真情,一路西行,林子的尽头仿佛隐约露出王都方向微弱的晨曦。
未来的路还很长,也许并不明朗。
但此刻,裴西烛与商峻岭肩并肩,踏上了属于乱世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