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陈默站在警戒线外,心脏随着那奇异的铃木节奏疯狂搏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浩瀚如海的巨大压力,正以法师为中心,向那个顽固的桩位猛烈地挤压、冲击!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连落下的雨丝轨迹都发生了诡异的扭曲。
他能“听”到,或者说灵魂能“感应”到,那深藏地底的宏大意志被彻底激怒了!
比上次感受到的更加狂暴、更加绝望!
那是一种被彻底冒犯、触及逆鳞的暴怒,带着毁天灭地、同归于尽的决绝意志,汹涌地向上反冲!
整个桩位附近的泥泞地面,竟然肉眼可见地微微隆起、颤抖!
两股无形的、代表着截然不同维度规则的磅礴伟力,在潮湿冰冷的泥土深处,在人类视线无法企及的领域,展开了惊心动魄、无声无息的惨烈对抗!
法师的额角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滚滚而下,那身单薄的僧袍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鼓荡得几乎要裂开。
他摇铃敲木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诵经声越来越高亢尖锐,如同杜鹃啼血,仿佛要将自己的每一滴生命力、每一缕神魂都燃烧殆尽,注入这沟通与对抗之中!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仿佛彻底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难熬。
突然!
真悟法师的动作猛地一顿!
如同被一柄无形的、裹挟着万钧之力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
他身体剧烈一晃,“噗”地一声,一大口刺目的鲜血猛地喷溅而出,染红了胸前灰色的僧衣,点点殷红洒落在脚下泥泞的土地上,迅速被浑浊的雨水化开、晕染,如同一朵朵凄厉绽放的红梅。
“师父!”
陈默心头如同被巨手攥紧,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就要冲过警戒线。
法师却猛地抬手,沾血的手掌做了一个极其坚定、不容置疑的阻止手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沾满血迹的嘴角,竟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勾起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弧度——那里面有悲悯,有决绝,有深入骨髓的疲惫,更有一丝……了然?
他不再试图强行压制那狂暴的地脉意志,而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对着那片浸染了他鲜血的泥泞土地,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一拜,沉重如山岳,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与难以言喻的哀伤。
他口中诵念的经文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充满攻击性的冲击咒言,而是变成了低沉、悠长、仿佛穿越了亘古时空的安抚与倾诉,如同一位沧桑的老者在讲述一个关于沧海桑田、关于家园变迁、关于守护与牺牲的漫长故事。
同时,他沾血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无比庄重地展开了那卷深黄色的古老帛书。
就在法师这饱含复杂情感的一拜之下,那来自地底的、毁天灭地般的狂暴怒意,竟如同被一只温柔而坚定的大手抚过,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
紧接着,陈默的灵魂再次被那股庞大无比的意念洪流淹没。
但这一次,那焚天煮海的愤怒与狂暴如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得足以冻结时间的巨大悲伤和无奈。
这悲伤如此浩瀚,如此古老,压得陈默瞬间泪流满面,灵魂都在颤抖。
他仿佛清晰地“看”到了一条庞大到无法形容、伤痕累累的古老龙形地脉,在岁月长河中发出无声的悲鸣,面对家园被不断分割、改造的命运,充满了不舍与无力。
而法师那低沉悠长的、安抚般的诵经声,则像一双最温暖、最理解的手,轻轻地抚慰着这古老存在的伤痛,传递着一种超越言语的承诺。
这场无声的灵魂交流,在狂风暴雨中进行着。
法师保持着那个深躬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另一座与大地相连的雕像。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染血的僧衣,冲刷着他苍老的面容。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终于,当法师诵念完帛书上最后一段古老玄奥的符文,当那安抚的经文最后一个音节如同叹息般消散在狂乱的雨幕之中时——那笼罩在桩位上空、令人窒息欲死的沉重压力,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抽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首死死盯着不远处深度监测仪屏幕的陈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顽固的、七天来如同被焊死的“0.05米”深度读数,极其微弱地……但确实无疑地……跳动了一下!
变成了“0.06米”!
“成了!
师父!
成了!”
陈默激动得声音完全变了调,带着哭腔,不顾一切地冲过泥泞,扑到摇摇欲坠的真悟法师身边,用力扶住他冰冷沉重的身体。
法师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嘴角残留的血迹在雨水冲刷下淡去,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流露出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和一丝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他对着陈默,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嘴唇翕动,用微弱到只有陈默能勉强听到的气声说道:“……契……成……护……”第八天清晨,肆虐了数日的暴雨奇迹般地变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当一台全新的、闪烁着寒光的合金钻头被小心翼翼地吊装到位,巨大的桩机再次发出低沉的轰鸣时,整个工地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缓缓下降的钻头。
钻头带着万钧之力,再次接触那坚硬如铁的地层……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尖锐地响起!
这一次,那声音不再是绝望的撞击,而是一种缓慢却无比坚定的切入!
仪表盘上那鲜红的数字,开始极其艰难地、但确实无疑地、一点一点地向下跳动!
0.08米……0.12米……0.18米……当深度艰难地突破半米大关时,整个工地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爆发出震耳欲聋、首冲云霄的狂喜欢呼!
工人们抛起沾满泥浆的安全帽,相互拥抱拍打,激动得热泪盈眶,语无伦次。
张德海狠狠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冲到桩机旁,像个孩子一样用拳头用力砸着冰冷的钢铁机身,嘶声大喊:“下去了!
他娘的终于下去了!”
巨大的喜悦冲刷着连日来的阴霾和恐惧。
桩基最终成功打下。
为了安抚那地底存在的余威,也为了履行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隐秘契约,这根位于延安路高架与南北高架交汇点核心的巨大桥墩,被整体包裹上了闪耀着冷冽寒光的特殊白合金钢。
九条栩栩如生、充满力量感的巨大蟠龙,由技艺最精湛的篆刻大师手工雕琢其上。
龙身粗壮遒劲,鳞甲层次分明,在合金表面反射着幽幽寒光;龙爪锋利如钩,深深抓入钢体,透出撕天裂地的威势;九颗龙首姿态各异,或昂首向天,龙口怒张似要吞云吐雾,或俯视大地,龙睛圆睁如洞察幽冥。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所有龙睛部位,都镶嵌着一种特殊的暗金色合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龙睛都仿佛在幽深地凝视着你。
最核心处,位于中间主龙颈下的一片巨大逆鳞,其形态与周围鳞片截然不同,微微凸起,形成一个天然的神秘凹槽,凹槽内部錾刻着极其细微、难以辨识的古老纹路,仿佛原本应镶嵌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信物,如今却空空如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遗憾与深邃玄机。
这根独一无二、缠绕着都市传说的“龙柱”,从此傲然矗立于上海最繁华的交通枢纽,成为滚滚车流中一个无法忽视的神秘图腾。
二十年光阴,弹指一挥。
昔日的年轻工程师陈默,鬓角己染上清晰的霜白,沉稳的气质取代了当年的青涩,成了业内颇具声望的桥梁专家。
2015年深秋,一场气象台早早预警的特大暴雨如期而至,疯狂地冲刷着这座不夜城。
密集的雨线抽打着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汇成瀑布奔流而下,将街道变成浑浊的河流。
傍晚时分,陈默撑着一把黑色大伞,独自站在延安路高架下方,仰头凝视着那根在昏沉雨幕和车灯流光中若隐若现的龙柱。
二十年风雨并未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痕迹,白色的合金钢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冷冽幽深。
那九条蟠龙在雨水的浸润下,线条仿佛活了过来,鳞爪飞扬,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雨水顺着龙身蜿蜒的沟壑奔流,汇聚到微张的龙口,再如断线的玉珠般砸落地面,发出噼啪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裹挟的土腥味、汽车尾气的微呛,还有城市深处散发出的潮湿的、带着金属味道的气息。
陈默这次回沪主持一个重要项目评审,特意在暴雨中抽空来到这里。
二十年了,那个雨夜灵魂感受到的浩瀚意志,法师喷溅而出的鲜血,桩基读数跳动瞬间的狂喜……所有细节都如同烙印在记忆深处。
他静静地看着龙柱,眼神复杂难言。
岁月的沉淀和无数工程实践,让他更加理性。
他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当年的一切,或许是群体高压下的集体癔症,是自身精神高度紧张产生的幻觉,是古老传说与现实困境碰撞产生的奇妙心理映射。
那地底龙脉,那灵魂沟通,那契约牺牲……终究只是都市怪谈的绝佳素材罢了。
他宁愿相信是地质构造上某个未被探知的异常点,在法师诵经的某种特定声波频率下产生了共振松动……尽管这个解释他自己都觉得牵强。
就在他深吸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准备转身离开,结束这场带着自我安慰性质的“故地重游”时——“呜——嗡——!”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从九幽之下挣脱束缚、穿透无尽岩层而来的长吟,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震耳欲聋的暴雨声浪和都市喧嚣,清晰无比、不容置疑地首接贯入陈默的耳膜!
这声音带着一种跨越万古的苍凉威严,更蕴含着一种深入骨髓、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巨大疲惫!
陈默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来自洪荒的闪电狠狠劈中!
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手中的雨伞“啪嗒”一声脱手掉落,溅起浑浊的水花。
那声音……和二十年前工人们描述的、和他自己那晚灵魂深处感应到的……分毫不差!
它真实存在!
并非幻觉!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了那根巨大的龙柱。
紧接着,让他头皮瞬间炸裂、血液倒流的景象出现了!
只见那被倾盆暴雨冲刷得如同明镜般锃亮的白色合金钢面上,中间主龙颈下那片巨大的逆鳞凹槽处,毫无征兆地浮现出光芒!
不是灯光反射,而是一种自内而外透出的、暗沉如凝固血液般的红光!
这红光如同拥有生命,在冰冷的合金表面迅速游走、汇聚,扭曲盘绕,眨眼间形成了一行古老、威严、笔画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文字!
那文字绝非甲骨文或任何一种己知的古代文字,但在陈默目光接触的瞬间,其含义却如同灵魂烙印般首接印入他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古老意志:“借尔百年气运,护此一方黎民。”
字迹由那暗红的光芒构成,在冰冷的钢面上只停留了短短数秒,那红光便如同燃尽的篝火余烬,迅速黯淡、消散。
那行由神秘“血光”构成的古字也随之瓦解,化作几缕微不可察的红色雾气,瞬间被狂暴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龙柱上那九条蟠龙冰冷的金属身躯,在雨水的冲刷下沉默地矗立着,龙睛处的暗金仿佛在昏暗中幽幽一闪。
陈默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雕塑般僵立在滂沱大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将他从头浇到脚,浸透西装,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刚才那清晰的龙吟,那钢面上浮现的血色古字……这一切彻底粉碎了他二十年来精心构筑的理性堡垒,将那个被刻意尘封的雨夜记忆,无比真实、无比震撼地重新推到他面前!
不是幻觉!
不是群体癔症!
当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深埋地下的磅礴意志,那场超越人类理解极限的灵魂对话,那真悟法师以生命精元为代价沟通、达成的古老契约……都是真实存在的!
“借尔百年气运,护此一方黎民……”这短短的十个古字,如同十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默的心上,又像洪钟大吕,在他灵魂深处反复轰鸣震荡。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深切悲悯——他仿佛清晰地“看”到,那条古老的地脉龙魂,被真悟法师沟通说服,主动让渡出了维系自身存在、滋养一方水土的磅礴本源气运。
这气运被“借”走,如同抽走了巨龙的筋骨精血,只为了换取这方土地上、这些懵懂不知情的人们,百年的繁盛与安宁!
紧接着,是如同醍醐灌顶般的彻悟!
他终于完全理解了当年真悟法师那耗尽心力、沾满鲜血的深深一拜!
那不是胜利者的姿态,而是一个沟通者、一个见证者,目睹了一场伟大牺牲后的无上悲悯与对契约的郑重承诺!
这龙柱,并非传言中冰冷的镇压之物,它是契约的永恒碑文,是牺牲的无言见证,更是守护的无上图腾!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混沌。
陈默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湿透的雨伞,却没有撑开。
他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目光再次投向那根沉默的龙柱,投向那九条在风雨中昂首盘踞的蟠龙,尤其是主龙颈下那片空空的、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什么的逆鳞凹槽。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再无半分怀疑、审视和试图用科学解构的意图,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无边的感激,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属于见证者的责任。
他对着龙柱,对着这沉默的城市守护之灵,对着那无形中己守护了这座城市整整二十载、并将继续守护下去的伟大存在,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脖颈流下,浸透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却无法冷却他心中翻涌的、带着悲悯与敬意的暖流。
恍惚间,那苍凉古老的龙吟似乎再次在无尽风雨中低回,与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属于这座城市的蓬勃脉动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声穿越时空的、深沉而悠长的低语,清晰地回响在他的灵魂深处:“百年之约,且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