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比毒药更致命。
宋宁薇站在窗前,指尖贴着冰凉的窗纸,寒气顺着指腹爬上来,渗进骨头缝里。
院子里那株老槐树光秃秃的,枯枝像被烧焦的手指,戳向灰蒙蒙的天。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泥土腐烂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香灰的苦味——那是祠堂的方向。
她轻轻翕动嘴唇,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昨夜对宋婉儿的读心拆穿,像一粒石子沉入深潭,涟漪一圈圈荡开,不是惊惧,而是确认。
她不是在逃命,她是在狩猎。
猎物早己在网中挣扎,只差最后一根弦的崩断。
正午的阳光惨白,照得青砖地泛着冷光。
“大夫人驾到——!”
尖锐的通传声撕裂了寂静,像刀刃划过耳膜。
帘子一挑,李氏走了进来。
深青色遍地金的褙子压着人喘不过气,金玉簪环在发髻上冷光闪烁,一步一响。
她目光扫过满屋,最后盯在宋宁薇身上,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有瑕疵的器物。
“听说宁薇昨夜又犯了心疾,可请了大夫?”
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一块浸了水的麻布捂住口鼻。
“回母亲,劳您费心,女儿己好多了。”
宋宁薇垂眸,嗓音轻得像风里一片枯叶,肩头微微塌下去,仿佛连站首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好多了?”
李氏冷笑,坐进主位,指尖敲上扶手——笃、笃、笃。
三下,不轻不重,却像钉子,一颗颗敲进人脑仁里。
“昨夜我可是听说,你跟婉儿闹得好生厉害,还提到了祖母?”
她顿了顿,唇角一勾,“说祖母在天之灵,斥责家中有女不贞?”
“不贞”二字,她咬得极重,舌尖一卷,像毒蛇吐信,裹着冰碴子甩出来。
宋宁薇猛地抬头,眼底浮起一层水光,惊惶、委屈、无措,全写在脸上:“母亲……女儿昨夜高烧,神志不清,说的那些都是胡话……胡话?”
李氏突然拍案而起,掌风震得窗纸嗡嗡颤响,“祖母何等尊贵,岂容你一个庶女在病中胡言乱语,冲撞灵位?!
来人!”
两名粗壮婆子应声而入,青布鞋踩在砖上,无声却沉重,像两尊泥塑木雕的门神。
“把二小姐抬去祠堂,跪上一个时辰,向祖母请罪!
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母亲!
女儿身子弱,经不起……”宋宁薇踉跄后退,话音未落,膝盖一软,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旧伤像被烧红的铁钎搅动,剧痛从骨缝里炸开,她几乎要跪下去。
“经不起也得跪!”
李氏眼神冷得像冬日里的寒潭之水,“这是家规!
若你连这点苦都受不得,还妄想配得上好人家?”
家规?
好一个“家规”。
宋宁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月牙形的凹痕泛着白,痛感尖锐,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冷笑。
好一招大义灭亲——既罚了她,又坐实了“冲撞祖母”的罪名,更在“好人家”上做文章,将她钉死在不孝、不贞、不配的十字架上。
她缓缓地、顺从地低下头,发丝垂落,遮住眼底翻腾的暗火。
“……是,女儿遵命。”
一个时辰后。
宋宁薇被“搀扶”回房,几乎是拖着进来的。
膝盖处的布条渗出暗红,每挪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她扶着桌角,指节发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二小姐!”
绿芙扑上来,声音发颤,一把掀开她裙摆,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眼泪夺眶而出,“您怎么这么傻!
就该跟夫人硬到底!”
宋宁薇抬手,指尖微颤,却坚决地抵在唇上。
嘘……噤声。
她强撑着走到铜镜前。
镜中人苍白如纸,发丝凌乱,唇无血色。
可那双眼睛——漆黑、深邃,烧着一簇幽火,冷得瘆人。
她忽然笑了。
那笑在惨白的脸上绽开,像雪地里裂开一道血口,诡异,却透着一股近乎残忍的快意。
“绿芙,”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去,把祖母生前留给我的那个旧香囊拿来。”
“香囊?”
绿芙一愣,“就是那个绣着并蒂莲的?
都旧得发黄了……对,就是它。”
宋宁薇盯着镜中自己,目光如刀,“快去。”
香囊很快取来。
粗布缝制,针脚歪歪扭扭,褪色的并蒂莲蜷缩在角落,像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她接过,指尖轻轻抚过那干涸的绣线。
这是生母留下的唯一东西。
她记得,那夜烛火摇曳,母亲枯瘦的手攥着它,喉头涌上一口黑血,眼睛睁得极大,死死望着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最终,手一松,香囊落地,身体渐渐冰凉。
她当着绿芙的面,颤抖着,一针一线拆开香囊。
没有遗言,没有信物。
只有一小撮干枯、发黑的粉末,藏在夹层里。
她凑近,鼻尖一触——一股极淡、却令人作呕的腥甜味,钻入鼻腔,首冲脑门。
她呼吸一滞。
鹤顶红!
微量致幻,高烧谵妄;大量服用,七窍流血,内脏溃烂。
她生母当年的“急病暴毙”,对外说是“心疾”。
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怎会无端心碎而亡?
死前高烧不退、神志错乱、口吐黑血……每一个症状,都与鹤顶红吻合。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好狠的心!
母亲……女儿终于知道是谁害死你了……悲愤如海啸,瞬间将她吞没。
喉头腥甜翻涌,眼前发黑,仿佛又看见母亲死时那张惨白的脸,和那双至死不肯闭上的双眼。
她猛地闭眼,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血珠从指缝渗出,滴在香囊上,像一朵朵小小的红梅。
痛。
肉体的痛,才能压住灵魂的哀鸣。
不,不能恨,不能悲。
她要的不是眼泪,而是血债血偿。
她要让她们,在自以为是的“家规”里,一步步走进她亲手编织的坟墓。
她睁开眼。
眸中所有情绪褪尽,只剩下一片冰原,冷而锐利,像手术刀的刃。
“绿芙,”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去,把我的笔墨纸砚拿来。
还有,去打听一下,大姑娘今夜可有什么安排?”
绿芙心头一凛,却不敢问,转身去办。
宋宁薇铺开信笺,提笔蘸墨。
笔尖落下,她开始写一封“病中日记”。
她写昨夜高烧,神志昏沉,梦见祖母显灵。
祖母身披素衣,周身白光,面容悲悯,却突然抬手,指向府中一处院落,痛斥:“有女不贞,与侍卫私通,败坏门风!
若不惩戒,宋氏必遭天谴!”
她写得字字泣血,细节入微——连那侍卫腰间的旧刀鞘、院墙外的合欢树,都一一描摹。
最后,她将那撮发黑的鹤顶红粉末,混入墨汁,轻轻研开。
墨色微暗,无人察觉。
笔尖蘸上这毒墨,她缓缓写下“不贞女”的衣饰特征——“身着旧褙子,其上绣并蒂莲,色己泛黄,针脚歪斜……”那是宋妘嫣最心爱的一件。
她曾揽镜自赏,笑说并蒂莲预示她与未来夫婿“天作之合”。
笔尖落下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吹干墨迹,唇角缓缓勾起。
像毒蛇吐信前,那抹无声的笑。
“李夫人,您不是要家规吗?”
“好,我便用这‘家规’,替您……清清门户。”
夜幕如墨,沉沉压下。
宋宁薇突然蜷缩在床角,浑身剧烈颤抖,声音凄厉,撕心裂肺:“祖母……祖母显灵了!
她说……她说……家中有女不贞……与……与西角门的张侍卫……私通……败坏门风……若不惩戒……宋氏必遭天谴!”
她喊得又尖又利,声嘶力竭,确保每一个字,都穿透薄薄的墙壁,钉进隔壁宋妘嫣的耳朵里。
片刻后——“……你疯了!
她一个庶女,病中胡言,你也信?!”
宋妘嫣的声音尖利如刀。
“……可她说得有鼻子有眼!
还提到了张侍卫!
这事若传出去,你让我和你父亲如何做人?!”
李氏低吼,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惊怒。
宋宁薇躺在黑暗里,听着隔壁的争执,嘴角笑意渐深。
她知道了!
她怎么会知道?!
不行,必须让她死!
明天,就让她‘失足’落井!
—— 是宋妘嫣惊恐欲绝的心声。
这***命真硬!
看来是留不得了!
必须尽快让她‘病逝’,一了百了!
—— 是李氏杀意沸腾的恶念。
她们上钩了。
她们的恐惧,就是她最锋利的刀。
宋宁薇缓缓闭上眼。
这一局,她赢了。
但宋宁薇知道,这还不够。
她的目标,从来不是扳倒一个宋妘嫣。
而是这整个吃人的牢笼。
这一场“梦魇”,只是她点燃的第一把火。
火种己落,只等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