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小城。
“建国电器”的卷闸门拉下了一半，像一个人疲惫地耷拉着眼皮。
店里只开了几盏节能灯，冷白的光线勾勒出电器模糊的轮廓，显得格外冷清。
林建国独自坐在柜台后，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紧蹙的眉头。
屏幕上，不是新闻，而是一条条银行短信的提醒，和几个未接来电的记录。
最新的一个电话是下午供应商老赵打来的，语气己经没了往日的客气：“建国啊，那笔款子这周五前必须结一部分了，我这边也等着钱给厂里打过去呢，你再拖，我这代理资格都要受影响……”另一个是银行信贷部的小王，措辞礼貌但态度坚决：“林先生，您上一笔贷款的还款日期快到了，另外关于您申请续贷的事情，风控那边觉得您店里近半年的流水有点……还需要再补充一些材料……”他烦躁地把手机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格外刺耳。
他掏出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环顾着这间曾经挤满了人、如今却空旷得让人心慌的店铺。
每一台沉默的电器，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又亮了。
是一个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来自——“兄弟老刘”。
林建国精神一振，立刻掐灭了烟，调整了一下表情，按下了接听键。
“建国！
忙啥呢！”
屏幕那头，老刘的背景像是一个高档餐厅的包间，灯红酒绿，他满面红光，声音洪亮，“跟你说个好事儿！
就我上次跟你提的那个‘互联网+智慧社区’的项目，风口！
绝对的风口！
现在有几个大佬看好，准备投一大笔钱进来，我硬给你挤进来一点份额！
机会难得啊！”
老刘挥舞着雪茄，唾沫横飞地描绘着蓝图：“线上平台，线下服务，覆盖全城小区！
家电维修、保洁、养老、购物……啥都能做！
只要用户一下单，钱就哗哗进来！
比你这守着一个店强多了！
前期投入小，回报快得吓人！
最多三个月，本金翻倍都不是梦！”
林建国的眼睛在烟雾中亮了起来。
老刘的话像一剂强心针，精准地注入了他焦虑不堪的神经。
他仿佛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债务被一举清空，看到了店里重新人流如织，看到了妻子不再蹙眉，女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去追梦……他需要这个机会，他太需要了！
“怎么样？
哥们儿够意思吧？
份额抢手得很，你要是犹豫，我立马给别人了！”
老刘催促道。
“干！
刘哥！
***！”
林建国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激动，“需要多少？
你说！”
“先期投入不多，二十个！
凑个整！
后续再看收益追加！”
二十万！
林建国心里咯噔一下，但旋即被巨大的渴望淹没。
“好！
我想办法！”
挂了电话，他激动地在店里踱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敢于决断、运筹帷幄的林老板。
这种异常的亢奋，一首持续到家里的饭桌上。
灯光温暖，饭菜飘香。
吴秀娟炒了三个菜一个汤，依旧丰盛。
林晞说着学校里和舞蹈房的趣事，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林建国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他放下筷子，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发飘：“秀娟，晞晞，我跟你们说个大事！
咱们家翻身的的机会来了！”
他迫不及待地把老刘的那个“智慧社区”项目说了出来，极力渲染着其前景如何广阔，回报如何惊人。
吴秀娟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老刘？
就是那个以前倒腾钢材，后来又说搞什么P2P的？
他的话能信吗？
互联网+……听着太玄了，看不见摸不着的。
二十万？
咱们家现在哪还有二十万？”
“妇人之见！”
林建国被打断了兴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老刘那是本事大，转型快！
这才是跟上时代！
守着这个破店有什么用？
等死吗？
这项目稳赚！
赚了钱，晞晞以后想请什么老师请什么老师！”
“老林，我不是那个意思……”吴秀娟试图解释，“我是觉得这事太冒险了，那么多钱投进去，万一……没有万一！”
林建国猛地提高嗓门，打断她，“我都考察过了！
绝对可靠！
生意上的事你不懂就别瞎掺和！
钱的事我来解决！”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跌至冰点。
林晞停下了吃饭，不安地看着父母。
她从未见过父亲用如此不耐烦的口气对母亲说话。
“爸，妈也是担心……”她小声试图调解。
“担心什么？
担心我赚不到钱？”
林建国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语气更加尖锐，“这个家要不是我撑着，能有今天？
我说行就行！”
吴秀娟的脸色白了，她看着丈夫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那里面有一种陌生的固执和疯狂。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一顿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
接下来的几天，林建国开始疯狂地筹钱。
他翻出家里的存折，那上面还有最后五万块定金，是吴秀娟留着给林晞上大学预备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去了银行。
柜台工作人员确认是否要提前支取时，他签字的右手食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看着存折上消失的数字，他内心一阵绞痛，仿佛抽掉的是这个家最后的底牌。
剩下的十五万，他挪用了店里所剩无几的流动资金，但仍然不够。
最终，他走进了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财务咨询公司”。
玻璃门后的男人眼神精明而冷漠。
一番交涉后，对方同意借给他一笔短期“过桥资金”，利息高得吓人，并且要求他用那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做了抵押。
在签下那份厚厚的、条款复杂的合同时，林建国的手心全是汗。
他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目光最终落在那个惊人的利率数字上。
他咽了口唾沫，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很快，很快就能还上，只要老刘那边的分红一到……他拿起笔，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借款人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签下一个名字，而是按下了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按钮。
他把这一切都瞒得死死的。
晚上回家，他依旧表现得信心满满，甚至给林晞买了一个新款的舞蹈腰封。
吴秀娟不再问他，只是眼神里的忧虑更深了，像一层化不开的浓雾。
这个家，表面维持着平静，但那道因为信任危机而产生的裂痕，己然在无声中悄然扩大，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