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将金色毫不吝啬地泼洒在青翠的山谷间。
鸟鸣清脆,溪流潺潺,炊烟袅袅,一切都浸润在一种近乎完美的宁静里。
陈大扛着斧头,走在被露水打湿的山路上,鞋底沾满了新鲜的泥土和碎草。
他深吸一口气,肺里满是草木的清香,满足地眯起了眼。
昨夜守书人去世带来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压抑,早己被这生机勃勃的清晨驱散。
死亡在这村子里并不罕见,就像秋叶飘零,冬雪覆盖,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
守书人太老了,老得离开也像是熟透的果子落地,顺理成章。
他只是有点遗憾,以后去祠堂,再也看不到那个坐在竹椅里,用浑浊眼睛望着虚空的老者了。
守书人知道很多老故事,关于山外面的世界,关于星辰运转的奥秘,虽然那些故事听起来总是支离破碎,带着一种陈旧的、与眼下生活格格不入的苦涩。
陈大更喜欢听村里老人讲如何辨识草药,如何根据云彩判断晴雨,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学问。
村子的中心,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己经开始聚集起早起的人们。
没有市集,这里却自然形成了交换的场所。
王石匠把他新打磨好的几个石臼一字排开,旁边放着几块质地细腻的磨刀石;李婆婆的孙女小翠拎着一篮子还带着绒羽的鲜鸡蛋,怯生生地站在一边,她想换点彩线,跟赵三娘学绣花;张铁匠的铺子己经传出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火星偶尔从敞开的门里溅出来,带着一股热腾腾的煤火气。
“陈大哥,进山啊?”
赵三娘端着一盆刚洗完的衣裳,笑着打招呼。
她脸色红润,眉眼舒展,守寡多年的艰辛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刻痕,村里人都帮衬着她。
“哎,三嫂子。”
陈大停下脚步,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晌午给你捎捆干柴回来,晚上蒸馍,记着给俺留两个就成!”
“放心吧,准给你留着,用新磨的二道面!”
赵三娘爽快地应着。
一捆柴火换两个馍,谁也没觉得谁吃亏。
力气和粮食,在这里是最硬通的“货币”。
没有讨价还价的喧嚣,没有锱铢必较的算计。
人们各自拿出多余的东西,换回需要的东西,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孩子们在大人腿边追逐嬉闹,偶尔撞翻了谁的篮子,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和嗔怪,很快又被塞一块自家做的麦芽糖哄好了。
这种舒服,是渗入骨子里的。
它源于对明日饭食的确定,对邻里善意的信赖,对脚下土地的归属。
它让人心安,让人不愿,也不必去想更遥远、更复杂的事情。
陈大继续往山里走,茂密的树林吞没了他的身影。
斧头砍在树干上的闷响,惊起了几只林鸟。
与此同时,祠堂里,一片肃穆。
几位村老和即将接任守书人职责的、老守书人的孙子阿禾,沉默地站在偏厢里。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的余味和死亡冰冷的气息。
老守书人静静地躺在竹椅上,如同睡着了一般。
鹿皮依旧盖在身上,只是那只滑落的手,被阿禾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放回了原位。
阿禾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眉眼间有几分祖父的沉静,但更多的是未经世事的茫然。
他从小跟在祖父身边,识字,读那些古老的卷宗,却始终觉得隔着一层迷雾。
祖父很少解释,只是让他看,让他记。
“时辰到了,准备净身更衣吧。”
最年长的村老叹了口气,声音沙哑。
阿禾默默地点头,去打热水。
他的目光掠过那面紫檀木书架,心头莫名地一紧。
那些竹简、木牍、兽皮卷,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座巨大的、无声的坟墓,埋葬着他无法理解,却必须背负的重量。
净身,更衣,整理遗容。
整个过程安静而有序。
没有人嚎啕大哭,只有低低的啜泣和压抑的叹息。
死亡在这里被视为回归自然,仪式重在洁净和安宁,而非悲伤。
当一切收拾停当,村老们低声商议着下葬的事宜——该请谁打造棺木,该用多少粮食和布匹作为酬谢,该选在哪处风水宝地。
阿禾独自留在偏厢,守着祖父的遗体。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光柱里舞动。
他怔怔地看着祖父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又转头看向那书架。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走到书架前,踮起脚,伸手去够最顶层那卷银灰色的兽皮。
祖父临终前,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但他浑浊的眼睛,最后看向的,分明是这个方向。
兽皮卷入手冰凉,质地异常坚韧,绝非寻常兽皮。
上面那些曲曲折折的文字,他一个也不认识,像是顽童的信手涂鸦,又像是星辰运行的轨迹,透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规律感。
他尝试着,像祖父曾经教过的那样,去“读”它。
不是用眼睛辨认字形,而是用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去感受文字背后可能蕴含的“意”。
毫无反应。
那些文字依旧陌生,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禾有些气馁,也有些不安。
他隐约觉得,这卷兽皮是特殊的,是祖父守护了一生的核心。
可它到底说了什么?
为什么祖父从不详细解释?
窗外,传来孩子们追逐笑闹的声音,还有不知谁家在拉磨,石磨转动发出均匀的咕噜声。
这些熟悉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
他将兽皮卷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想从中汲取一点力量,或者一点启示。
然而,只有那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夏衣,首抵皮肤。
他不知道,在他试图解读兽皮卷的那一刻,在村庄上空,在那片被群山环绕、清澈得如同琉璃般的天空极高处,某种无形的波动,以人类无法感知的频率,极其轻微地荡漾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观察者的目光,依旧漠然。
样本T-365,运行稳定。
个体的更迭,无碍整体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