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在黎明前悄然退去。
沈听澜站在灯塔顶端，看着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将海面染成破碎的金色。
那个被他救起的女孩己经在清晨时分悄然离去，像夜露般蒸发，只在沙发上留下折叠整齐的毛毯，和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
他并未在意。
这座海边小城总是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短暂的交集后便是永不相见。
几天后的下午，一封从门缝塞进来的信打断了他的孤寂。
信封是素白的，没有任何署名。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素描。
纸上用炭笔寥寥数笔，勾勒出暴风雨中的灯塔，笔触有些稚嫩，却充满了情感——灯塔在狂风中巍然不动，一束光固执地穿透黑暗。
沈听澜捏着那张纸，**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挲，指尖的薄茧能清晰地感受到碳粉的颗粒感。
** 他走到窗边，**深邃的眼窝下，那双总是盛满疲惫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波动。
** 他认出来，这画的是他那晚救她回来时的视角。
她没有说话，却用这种方式表达了感谢。
他将素描随手压在了一本厚重的建筑学典籍下，像是要压下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隔天，因储备的食物耗尽，沈听澜不得不踏入小镇。
喧闹的人声和车流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背，**那两道惯常紧蹙的眉纹又深了几分。
** 他快速采购完毕，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向海边，却在经过市海洋馆时，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巨大的宣传海报上，印着“深海之梦”人鱼表演的字样。
他向来对这种取悦游客的表演毫无兴趣，但目光却被海报角落那个模糊的身影吸引——一条墨色长发的“人鱼”，沉在深蓝的背景里，眼神空茫。
像那天晚上礁石上的身影。
**沈听澜买了票，走进幽暗的表演馆。
他选择了一个最偏僻、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位置，高大的身躯微微蜷缩在座椅里，仿佛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海水的咸腥气味，孩童的嬉闹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让他有些不适。
表演开始了。
灯光暗下，一束清冷的蓝光投射在巨大的亚克力视窗后，那片幽深的人造海洋中。
然后，她出现了。
**顾栖月穿着一身镶嵌着细碎鳞片的银蓝色鱼尾服，如真正的深海生物般，优雅而缓慢地滑入水中。
** 她那头海藻般的微卷长发在水中散开，像一团墨色的云雾。
**水流柔和地拂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那颗浅褐色的泪痣在水波的折射下，宛若一颗永恒的珍珠。
**她没有像其他表演者那样露出职业化的微笑，也没有刻意与观众互动。
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舒展肢体，每一个转身，每一个摆尾，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韵律感，却又透露出无法言说的孤独。
**沈听澜不自觉地坐首了身体，那双总是显得疏离的眼睛，此刻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水中的身影。
**她绕着一株人造的珊瑚缓缓游动，**修长的脖颈如天鹅般优雅，纤细的手臂划开水流，带动着缀满亮片的鱼尾，在幽蓝的光线下洒下细碎的微光。
** 她不像在表演，更像是在举行某种寂静的仪式。
**观众们被这绝美的画面震撼，发出低低的惊叹。
有几个孩子兴奋地拍打着玻璃，大声叫喊着。
**水中的顾栖月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沈听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凝滞。
他看到她原本空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像受惊的鹿。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远离那喧闹的声源，舞动的节奏明显乱了。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沈听澜站了起来。
他所在的位置是高处且偏僻，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影清晰地投在下方观众区的边缘。
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像一座礁石。
**水中的顾栖月，在慌乱抬眼的瞬间，恰好对上了那双从高处望下来的眼睛。
**幽暗的光线下，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不同于其他人的好奇与兴奋，那目光沉静、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却没有丝毫恶意。
仿佛混乱世界中一个稳定的坐标。
**她琥珀色的瞳仁微微颤动，里面氤氲的水光似乎更浓了些。
** 她停止了后退，深吸一口水中的氧气，努力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
她不再去看那些拍打玻璃的孩童，而是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自己的舞蹈，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托。
表演在空灵的音乐中结束。
顾栖月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视窗后的深蓝里。
观众陆续散去，沈听澜却依旧站在原地。
表演池的水波渐渐平息，恢复死寂的幽蓝，仿佛刚才那抹惊心动魄的美丽与孤独，只是一场幻觉。
他抬起手，**用那带着薄茧的指尖，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 脑海中，那双在水中惊慌失措、又带着泪痣的琥珀色眼睛，与暴风雨夜那个苍白脆弱的影像，慢慢重叠。
他转身离开海洋馆，重新走入阳光之下。
小镇的喧嚣再次涌来，但他却觉得，刚才在那片人造的深蓝之中，他触摸到了比窗外真实海洋更深沉的……寂静。
而回到后台水槽边，顾栖月将湿漉漉的脸颊贴在冰冷的瓷砖上，剧烈的心跳尚未平复。
她闭上眼，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观众席高处，那个逆着光、沉默而高大的轮廓。
他像一座突然出现的灯塔，虽然遥远，却莫名地让她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深蓝中，找到了一瞬间的喘息之机。
深海的人鱼，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她的守望者。
而守望者，也在那片深蓝中，捕捉到了一缕亟待救赎的孤独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