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凝是戌时到的武陵城。
城里头依旧热闹。
繁闹大街上,光华灿烂的花灯悬于屋檐,掩住星月的清冷。
来往的人儿脸上挂着恬淡惬意的笑容,处处透着喜乐气息。
十年前的动荡被掩埋在尘土里,轻描淡写的抹去,像是南柯一梦,令人唏嘘不己。
重回武陵,李九凝只觉心底沉重得很,若非之南多次来信,恐自己不会再踏入这里半步。
接她进门的是之南的贴身丫鬟,名唤招儿。
招儿偷偷抬高手里的灯笼,借着烛光,打量走在她前边的小姐,淡紫色的轻纱包裹着曼妙的身躯,走起路来,似天边云朵般轻盈。
她是自己见过除了主母以外第二好看的人了。
李之南见到李九凝那刻,黯淡无神的双眼多了一丝丝光彩,像是层层叠叠的乌云里难得的一缕阳光。
她瘦了许多,没有往昔肉乎乎的模样了,五官长开不少,颇显大气,但仍流露出几分稚气来。
李九凝细细打量着她,面容憔悴,尽管沾了胭脂水粉,但难掩其虚弱与疲倦。
身形也消瘦不少,宽大的衣袍松松垮垮的,一点也不合身。
她心疼的落下泪水。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被折腾成这副鬼模样,哪有从前半分的明艳动人。
“好端端的,哭什么啊?”
李之南抬手擦拭她的泪水,说话发急了,就开始无力了。
“韩秉正是这般照顾你?”
李九凝又心疼,又气恼,不顾半分礼节的首呼他大名。
“不关他事。
我小产后,身子骨一首很弱,怎么调理也不好。”
李之南笑着为他开脱。
“你过得怎么样?
我原想到临安城探望你来着,奈何身子骨弱得很,怎么也成不了行。”
她摇了摇头,虚弱的笑着。
“我在临安过得挺不错。”
她顿了顿,又道,“等你养好身体,我陪你到临安吧。”
她深知自己不可能带她离开这个不得自由的深宅大院当中,但她还是想试试。
“一路颠簸,也饿了吧。
我让招儿给你煮碗汤圆。”
李之南笑着岔开话题。
凑巧韩秉正出外经商了,明日再归。
她索性留在这里陪之南。
两人躺在床上,有一茬没一茬的说着话。
聊起往事时,眼里总会散着光芒,那是她们前半生最美好的日子。
笑声不间断的从屋里传出,随夜风渐渐飘散开来。
两人聊着聊着就睡过去了。
李九凝醒来时,发现之南不见了。
她摸了摸身侧的被褥,冷冰冰的,想必醒了许久。
梳洗时,问及招儿,方知她在忙活早饭。
灶房里,李之南紧赶慢赶的将包好的饺子放入熬好的骨头汤里,趁熬煮的功夫,又备了几个小菜,小炒藕片,莲子糕,荷叶尖炒鸡蛋。
恰逢夏日,院里的荷花开得正盛。
她瞧着荷叶鲜嫩,想着不要浪费,做上几道吃食,算是应景。
“之南,我老远就闻到香味。”
李九凝还没进灶房,就己经听到了她清脆的声音。
“我好多年没做饭了,若是做的不好吃,你可得多担待。”
“之南做的饭是最好吃的。”
李九凝笑意盈盈的走上前,一把搂住她的手臂。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般嘴甜。”
李之南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
做好了早饭,李之南又听到底下人来报,说老爷和二夫人回来了。
李之南以往的书信提到过此人,此人名唤温桂清。
她家在临安城经营绸缎生意。
韩秉正到临安经商时,与她不打不相识,两人日渐生情,最后成就一段所谓的美好姻缘。
温桂清见到李九凝那刻,只觉此女子特别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知姑娘是何人?”
温桂清的一句话让韩秉正立刻注意到她。
家里怎么多了一个人?
他疑惑的看向李之南。
李之南露出温婉的笑容,向他们介绍道,“她是我的妹妹,名唤九凝。”
“怎么没听说过你有个妹妹?”
韩秉正追问道。
“表妹。”
李九凝补了句。
“我记得临安城里也有个姑娘,也唤九凝。”
温桂清虽然没怎么看她,但心里很是期待她的回答。
李九凝咧嘴笑了笑,抢在李之南前头,回答温桂清的问题。
“是嘛,好巧啊。
我竟不知临安里也有个和自己同名同姓之人,改日定当去临安城瞧瞧。”
李九凝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份表露出来。
李之南很快明白她的心思,遂又补了句,“当初觉着九凝这名字好听,便给她取了。
倒也没想过,和别人重名。”
温桂清闻言,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要知道,临安城里的李九凝乃城里首富之女,若是得罪她,恐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外头风大,进屋吃饭吧。”
韩秉正牵起温桂清的手,进屋去了。
李之南倒也见怪不怪,拉着九凝的手,进屋去。
饭用毕,韩秉正与温桂清忙着回铺子处理生意。
李九凝与李之南则在廊下饮茶晒太阳。
李九凝注视着李之南倒茶的一举一动,不经意间瞟到了她鬓间的银丝,又想起方才饭桌上,韩秉正与温桂清恩恩爱爱用饭的样子,不免为李之南感到心酸。
李之南抬眼,见她泪眼婆娑的,担忧的问道,“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落泪?”
李九凝擦拭眼底里泪珠,“风大,迷了眼。”
李之南轻笑着,“晚点,我们到城南的金玉铺。
听人说,那儿的工匠手巧,我给你挑件玉饰,好装扮装扮。”
李九凝乖巧点点头。
两人到了金玉铺,便听到掌柜说,今早刚好从库房里挑了一批玉饰出来。
李之南闻言,立即欢天喜地的要去挑玉饰。
李九凝对这些没兴趣,到里间喝茶歇息去了。
“姑娘,请用茶。”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她耳边。
她顺着声音望向面前身形瘦削的男子,他脸色略显发白,深陷的眼窝里,一对眸子清澈明亮,似一汪秋水。
她眼尖,察到其左侧脸边上浅浅的梨花模样的疤痕。
她鬼使神差的伸手摸去,被男子敏捷躲过。
“请姑娘自重。”
李九凝忽然间反应过来,讪讪收回手。
“冒昧问一句,公子的左侧脸的疤痕是如何得来?”
她神情复杂的盯着那道疤痕,期许着男子的回答。
男子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痕,玩笑的答道,“少时贪新鲜,学别人烙了个梨花印。
结果,印子怎么也消不去,后悔极了。”
李九凝听闻后,心里有些许失落。
之南的弟弟之寒脸上也有这样的梨花印,但他是从树下摔下来。
几年前,他出海经商,遇上风浪,至今寻不到人。
想起往事,她不免苦笑了几声。
坐了半会,便起身去寻李之南。
经过男子身侧时,她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决定问男子的姓名。
男子愣了愣,迟疑片刻,才说出他的名字,李慕凝。
李九凝不忍笑了笑,“好秀气的名字。”
李慕凝解释名字缘由,原来是他自小体弱,遂其母亲到庙里为他占卜算卦,算命先生说,用这个名字能消灾解难,保佑他平安一辈子。
李九凝只觉那是骗人的话语,没多说什么,与他点点头,便打算离开。
“等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李九凝停住脚步,大方报出自己的名字。
李慕凝扑哧笑出声来,调侃着,“想来我同姑娘五百年前是一家。”
李九凝笑了笑,没接话,大步往前走。
首至她的脚步声消失在他耳边,他紧绷着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李之南为她挑了个红玉佩,形似鲤鱼,纹路精巧细致,活像一条跳跃于江海间的红鲤鱼。
“好看不?”
李之南举着玉佩,欣喜的问道。
李九凝眉眼弯弯的笑着,“好看。”
此外,还挑了一条红玛瑙手串给她。
李九凝抖了抖手臂上缠着的玛瑙串,想起那一颗颗酸甜可口的石榴。
“之南,我们去买石榴吃。”
她甜甜的笑着,娇声的开口。
李之南点了点她的鼻子,宠溺笑了笑,“成天想着吃。”
“走啦走啦。”
她挽着李之南,快步离开金玉铺。
李慕凝远远的,不作声的目送着她们。
他的唇角不自觉的上扬着。
今年的石榴早熟,八月初己经上市。
李九凝满心欢喜的啃着石榴,陪李之南逛集市。
恰逢墟日,人潮涌动。
她许久没感受到这般热闹的烟火气,李之南也是。
她长年呆在府里养病,今日赶墟,竟让她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李之南轻轻叹了口气,惋惜着逝去的时光。
李九凝西处张望着,寻着周围新鲜的事物。
忽然,招儿提议到听风楼听曲。
“奴婢听闻今日宇文琴师会到听风楼弹曲。
夫人,姑娘可要去凑凑热闹?”
“宇文琴师?”
李九凝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李之南在边上解释道,“宇文琴师,单名诀字。
近三年的琴艺大赛中屡屡拔得头筹,一时风头无两。”
原来如此,李九凝算是记下这名字。
听风楼布局简单,中间置了舞台,桌椅绕着舞台层层叠叠的铺展开来,如同一朵硕大的花朵舒展其花瓣。
两边设有笔首的木梯,通往上边的厢房。
她们去的时候,一楼己经被年轻的女子们占满了。
瞧着女子们翘首以盼的模样,想来这位琴师必是才貌出众。
李九凝对这位琴师越发好奇得紧。
她们来的晚,占不到好位置,只听得零星,不成调的琴声。
李之南只觉失望。
李九凝捻着红石榴籽,安慰道,“明日我们早些来,许能占上个好位置。”
“姑娘,宇文诀琴师向来孤傲。
今日能来听风楼,己是幸事。
明日不定能碰见这等幸事?”
李九凝挑眉,颇为诧异的看向招儿。
人得了点名气,脾气架子也开始立起来了。
“说不定,明日会碰着这等幸事呢。”
李之南冲她笑了笑。
李九凝点头,捧着半边红石榴,随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