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冯军，己经能独自把半车竹编送到镇上去了。
货郎点数时，他又忍不住多问了句：“张叔，您这趟从东边回来，真没见着我说的那红湖？”
张叔数钱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小军，这是你今年第五次问了。
东边就那片盐碱滩，水红得发暗，可浅得很，连条鱼都养不住，哪来的大树？
我看你是编竹器编魔怔了。”
冯军挠了挠头，没再说话。
这些年，关于红湖的细节，像被雨水冲刷的泥画，越来越淡。
他记得湖水是红的，却记不清是像胭脂还是像血；记得湖中央有树，却想不起树叶是圆是尖；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掉进湖里的，都成了一团模糊的雾。
倒是那些更奇怪的碎片，偶尔还会冒出来。
“阿禾，你说，要是房子能叠起来，一层摞一层，高得能摸着云彩，会不会塌？”
他蹲在河边编竹筐，竹条在指尖翻飞，“墙还是透明的，像琉璃，站在顶上能看见老远。”
阿禾正帮他捡掉在地上的竹篾，闻言抬头笑：“你又说胡话了。
那么高的房子，风一吹不就倒了？
再说，透明的墙咋挡风挡雨？”
“还有啊，”冯军没停，继续说，“有一种铁盒子，不用马拉，自己就能跑，跑得比山里的黄鹿还快，一长串连在一起，能装下半个村子的人。”
“铁做的盒子？
那得多沉。”
阿禾摇着头，把捡好的竹篾递给他，“怕不是你上次听戏，把‘千里驹’听成‘铁盒子’了？”
冯军笑了笑，没辩解。
他知道说这些没用，就像说红湖一样，没人信。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快觉得，那些或许真是梦里瞎编的。
只是偶尔夜里，手腕内侧会隐隐发烫，像有片枫叶状的印记在跳。
这时他就会想起那片红湖，想起树影在水里扭曲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
白天的活计很忙，编竹器、帮家里种地、跟着阿爹去山里砍柴，日子像院里的老井，平静，扎实。
他攒的钱己经够买盖新房的木料了，阿爹说，等过两年，就给他娶个媳妇，再生个娃，这辈子就算安稳了。
冯军觉得，这样也挺好。
那天他从镇上回来，见村里的孩子们在扎灯笼，才想起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镇里要办灯展。
往年他总嫌人多不去，今年不知怎的，心里竟有点盼头。
“小军哥，你看我扎的兔子灯！”
阿禾举着个糊了红纸的灯笼跑过来，灯笼架子是冯军前几天帮她削的竹骨，“到时候咱们一起去镇里看灯展吧？
听说今年有仙门弟子来表演御剑，还会放天灯呢。”
冯军看着她手里的兔子灯，烛光透过红纸映在她脸上，暖融融的。
他想起梦里那些“不用点火就能亮的灯”，亮得刺眼，却没这兔子灯暖和。
“好啊。”
他点头，心里那点关于红湖的执念，像被风吹散的烟，彻底淡了。
有没有红湖，不重要了。
记不记得以前的事，也不重要了。
他现在是冯军，是这个村子里的少年，会编竹器，能砍柴，身边有阿禾这样的朋友，再过几天，还能去看灯展。
至于那些透明的高楼、会跑的铁盒子，就当是老天爷跟他开的玩笑吧。
傍晚，冯军坐在院里编灯笼架，竹条在他手里弯出圆润的弧度。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刚翻好的土地上。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混着阿娘喊吃饭的声音，踏实得让人心里发暖。
他低头看了看手腕，那片枫叶状的红痕，己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或许，有些记忆，忘了也好。
灯展要来了，天灯会飞起来，像星星一样。
这样的日子，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