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的烛火还在烧,可刚才那股子喜庆劲儿早被寒风卷得没影了。
帝乙甩下那只摔变形的青铜爵,转身往正殿走,玄纁色王袍的下摆扫过满地酒渍,溅起的水珠落在青砖上,没多久就凝了层薄霜。
跟在后面的比干看着大王紧绷的后背,心里首打鼓——大卜那话太冲,可卜辞这东西,商族上下信了几百年,真能当耳旁风?
刚跨进正殿门槛,帝乙就扯着嗓子喊:“把大卜给朕带过来!
单独带!”
守在殿外的侍卫吓得赶紧应“遵旨”,跑着去宗庙方向找人。
比干跟进来,见帝乙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玄鸟浮雕,脸色黑得像殿外的夜空,忍不住轻声劝:“大王,今夜之事许是巧合,大卜……巧合?”
帝乙猛地抬头,眼神里的火气快溢出来了,“玄鸟飞了,卜辞刻死了,你跟朕说巧合?
比干,你跟着朕二十年,商族的规矩你忘了?
龟甲裂纹若显‘亡’‘灭’之字,历来没有虚言!”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子透心的凉。
比干张了张嘴,没再往下说——他当然记得,三十年前南夷叛乱,先帝就是靠龟甲卜辞找到叛军粮草库,才一举平定;可今日这卜辞太邪门,对着刚降生的小公主说“商必亡”,传出去不仅乱人心,还得让诸侯笑话大商拿婴孩当祸根。
没等多久,侍卫就把大卜带进来了。
大卜还是那身素色祭服,只是祭带歪了,头发也有些乱,显然是被仓促拉来的。
他一进殿就“扑通”跪下,额头抵着地面,连抬头看帝乙的勇气都没有——不是怕,是怕看见大王眼里的杀意,更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让大王更失控的话。
“大卜,”帝乙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像冰锥,“你再跟朕说一遍,龟甲上的卜辞,到底是什么。”
大卜的肩膀颤了颤,深吸一口气,声音却异常稳:“回大王,臣灼烧龟甲三次,每次裂纹都聚于中央,显‘玄鸟降,商必亡’六字。
臣不敢篡改,更不敢隐瞒。”
“你敢!”
帝乙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青铜铸就的扶手被拍得“哐当”响,“玄鸟是我商族图腾!
先祖契因玄鸟而生,才有了大商六百年基业!
如今玄鸟护着公主降生,你倒好,硬生生解出个‘亡国’来!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还是受了谁的挑唆?!”
最后那句“受了挑唆”,帝乙是盯着大卜的后脑勺说的。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声音,比干站在旁边,手心都攥出了汗——他知道大王这话的意思,最近周族在岐山下动作频频,不少商族老臣都私下议论,说姬昌在拉拢各方诸侯,若是大卜跟周人有牵扯,那这事就不是占卜失误,是通敌叛国了。
大卜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震惊和委屈,连嘴唇都在抖:“大王!
臣对大商忠心耿耿,怎敢通敌?
臣的先祖从成汤时期就执掌占卜,世代为商效力,臣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说半句对大商不利的话!
那卜辞是龟甲显的,是天意啊!”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块灼烧过的龟甲,双手举过头顶。
烛火照在龟甲上,那些裂纹清晰得很——中间一道粗裂纹像条线,把“玄鸟商亡”的纹路串在一块,旁边还有几道细裂纹,像是玄鸟的翅膀,正朝着“亡”字的方向扇动。
帝乙的目光落在龟甲上,呼吸都沉了几分。
他年轻时跟着先帝打过仗,也见过不少卜辞,知道大卜没说谎——这龟甲上的裂纹规整,没有半点人为篡改的痕迹,确实是“天意”。
可这“天意”太残忍了,残忍到他根本不敢接受。
“天意?”
帝乙冷笑一声,伸手把龟甲从大卜手里夺过来,狠狠摔在地上,“朕是大商的王!
朕说了算!
什么天意?
不过是块破骨头罢了!”
龟甲“啪”地一声摔在青砖上,裂成了两半。
大卜看着碎成两块的龟甲,眼睛都红了,趴在地上想去捡,却被帝乙喝住:“不许捡!”
大卜的手僵在半空中,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青砖上,很快就晕开一小片湿痕:“大王……那是先祖传下来的龟甲,是用来沟通天地的……您怎么能……沟通天地?”
帝乙走到大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它若真能沟通天地,怎么不告诉朕,该怎么保住大商?
反而让朕杀了刚降生的女儿?!”
这话问得大卜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想说“公主或许不是祸”,可卜辞上明明白白写着“玄鸟降,商必亡”,他没有证据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王的怒火越来越旺。
比干见情况不对,赶紧上前一步,对着帝乙躬身说:“大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帝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说。”
“大卜虽言辞不当,可其心可鉴,绝非通敌之人。”
比干慢慢说,“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一来会让诸侯觉得我大商无措,二来会让百姓恐慌,三来……对小公主也不利。
依臣之见,不如先将此事压下,不许任何人提起,至于卜辞……咱们再从长计议。”
他这话算是说到了帝乙的心坎里。
帝乙不是没想过压消息,可刚才被大卜的话气昏了头,一时间没顾上。
此刻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若是让诸侯知道大商有“亡国之兆”,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小诸侯,说不定会立刻倒向周族;若是让百姓知道,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压下去?
怎么压?”
帝乙问,语气缓和了些,“西宫那么多人,都听见大卜的话了,还有殿外的侍卫、宫女,怎么可能瞒得住?”
“臣有办法。”
比干连忙说,“方才大卜说‘玄鸟带离气’,臣可对外宣称,大卜是占卜时心神不宁,解错了卜辞,真正的卜辞是‘玄鸟降,圣女临,大商昌隆’。
至于那些听见原话的人,臣会亲自去说,若是有人敢往外传半个字,按‘妖言惑众’论处,满门抄斩。”
这话够狠,却也是眼下最有效的办法。
帝乙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记住,这事不能出半点差错,若是走漏了风声,唯你是问。”
“臣遵旨。”
比干松了口气,连忙躬身应下。
帝乙又看向还趴在地上的大卜,语气冷得像冰:“大卜,朕念你世代为商效力,今日饶你一命。
但你得给朕记住,从今日起,你被禁足在宗庙,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踏出宗庙半步,更不许再提今日的卜辞。
若是让朕听见半句不该听的话,朕不仅要杀你,还要诛你九族!”
大卜趴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臣……臣遵旨。”
帝乙没再看他,对着殿外喊:“来人!
把大卜押去宗庙,严加看管!”
侍卫应声进来,架着大卜往外走。
大卜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碎成两半的龟甲,眼神里满是不舍和担忧,像是在看什么宝贝似的。
帝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心里的火气渐渐散了,只剩下一股说不出的烦躁——他知道,比干能压下消息,却压不下“天意”,那卜辞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拔不掉,也忘不掉。
“比干,”帝乙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那孩子……真的会亡了大商吗?”
比干愣了一下,没想到大王会问这个。
他犹豫了片刻,说:“大王,卜辞虽重,可人心更重。
大商六百年基业,不是一块龟甲就能定的。
小公主刚降生,什么都不懂,怎么会亡商?
或许……是咱们解错了卜辞,或许……这卜辞是在提醒咱们,要更用心地守护大商。”
他这话半是安慰,半是真心话。
比干跟在帝乙身边多年,见过太多风浪,他不信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能左右一个王朝的命运,更不信所谓的“天意”能凌驾于人的努力之上。
帝乙没说话,走到殿外的栏杆边,望着远处东偏殿的方向。
东偏殿的烛火很暗,像是随时会灭,那里面住着他的嫡女,住着被大卜说成“亡国祸根”的孩子。
他想起刚才在西宫,那孩子攥着他手指的力道,那么小,那么软,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亡了大商的人。
可卜辞……他又不敢不信。
“比干,”帝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你去安排一下,把东偏殿好好收拾一下,派两个可靠的老宫女过去,再让乳母好生照看那孩子。
记住,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去见她,包括王后。”
比干愣了一下:“大王,王后若是醒了,问起小公主……就说小公主身子弱,需要静养,等过些日子再让她见。”
帝乙打断他,“王后刚生产完,身子虚,不能让她受***。”
比干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大王这是要把小公主藏起来了。
他不敢多问,只能躬身应道:“臣遵旨。”
帝乙又看了一眼东偏殿的方向,转身回了正殿:“你再去趟西宫,看看王后醒了没有,若是醒了,就说朕稍后过去看她。”
“是。”
比干应了声,转身往外走。
路过殿门时,他看见地上碎成两半的龟甲,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这龟甲是先祖传下来的,就算碎了,也不能就这么扔在地上。
与此同时,东偏殿里,乳母正抱着小公主,坐在快要灭的炭火边。
老宫女刚添了几块炭,炭火“滋滋”地响着,总算有了点暖意。
“乳母,你说……大王怎么突然把小公主放咱们这儿了?”
老宫女压低声音问,眼神里满是疑惑,“刚才西宫那边那么热闹,说是玄鸟祥瑞,怎么转头就把小公主送到这偏殿来了?”
乳母抱着小公主,手指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也压得很低:“别问那么多,大王的心思咱们猜不透。
咱们只要好好照看小公主,别出岔子就行。”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慌得很。
刚才送小公主过来的时候,她看见大卜被侍卫押着往宗庙方向走,脸色惨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还有那些宫女、侍卫,一个个都低着头,连话都不敢说,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小公主在她怀里睡得很沉,小嘴巴时不时咂一下,像是在做什么好梦。
乳母低头看着她的小脸,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怜惜——这孩子刚降生,就被送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连亲生母亲都见不到,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宫女端着一个食盒跑进来,脸上满是慌张:“乳母,老姐姐,不好了!
刚才我在廊下听见侍卫说,大卜大人被大王禁足了,还说……还说要杀所有敢提‘卜辞’的人!”
老宫女吓得手里的炭夹都掉在了地上:“卜辞?
什么卜辞?”
小宫女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凑到她们身边,声音压得更低:“我听侍卫说,大卜大人给小公主占卜,说……说‘玄鸟降,商必亡’,大王气坏了,才把大卜大人关起来的!
还让比干大人压消息,谁要是敢往外说,就满门抄斩!”
“什么?!”
乳母和老宫女都惊呆了,眼睛瞪得溜圆,看向怀里的小公主,眼神里满是恐惧——亡国之兆?
这孩子竟然是亡国之兆?
乳母下意识地把小公主抱得更紧了,手都在抖。
她想起刚才在西宫,大卜看着小公主的眼神,想起那些玄鸟突然飞走的样子,心里的恐慌越来越重——难道这孩子,真的会给大商带来灾祸?
小宫女见她们吓成这样,连忙说:“乳母,老姐姐,你们可千万别往外说啊!
我也是怕你们不知道,才偷偷告诉你们的。
要是被侍卫听见了,咱们都得死!”
乳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别在这里待太久,免得被人看见。”
小宫女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连食盒都忘了拿。
乳母看着桌上的食盒,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公主,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这孩子有什么错?
她才刚降生,连世界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就要背负“亡国”的罪名,就要被藏在这偏殿里,像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老宫女也红了眼睛,捡起地上的炭夹,往铜炉里添了几块炭:“乳母,不管这孩子是什么命,咱们既然受了大王的命,就得好好照看她。
她还这么小,不能没人疼。”
乳母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轻轻吻了吻小公主的额头:“对,咱们好好照看她。
不管外面怎么说,她都是咱们的小公主。”
小公主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温柔,在梦里笑了一下,小拳头松开,露出了掌心里那根玄鸟羽毛——羽毛玄黑发亮,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一点淡淡的金光,像是在守护着这个刚降生就背负着沉重命运的孩子。
而此刻的宗庙深处,大卜被关在先祖牌位所在的大殿里。
侍卫把他推进来就走了,还锁上了殿门,只留下一盏孤灯,照着满殿的牌位。
大卜跪在地上,看着那些刻着先祖名字的牌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先祖在上,臣无能,没能护住龟甲,也没能让大王明白天意……可那卜辞是真的,玄鸟降,商必亡……臣该怎么办啊……”他哭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龟甲——这是他私下藏的,没被帝乙发现。
他从殿角找了点干草,点燃后放在龟甲下面,看着龟甲慢慢被烧得发黑,裂纹一点点蔓延开来。
这一次,他看得格外仔细。
烛火下,裂纹慢慢聚成了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一个小小的人影,手里拿着一根玄鸟羽毛,站在玄鸟的翅膀下面,旁边还有一道细细的裂纹,像是一条路,通向远方。
大卜愣住了,眼泪一下子就停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难道小公主不是祸,是救星?”
他盯着龟甲上的裂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先祖在上,臣明白了!
臣明白了!
玄鸟降,或许不是亡商,是让小公主来救商啊!
是臣之前解错了,是臣糊涂!”
他小心翼翼地把龟甲收起来,贴在胸口,对着先祖的牌位磕了三个头:“臣会在宗庙里好好待着,等着大王明白的那一天。
臣相信,小公主一定能逆转天命,保住大商!”
殿外的风吹进来,吹动了满殿的牌位,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像是先祖在回应他的话。
大卜跪在地上,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希望的笑容——他知道,这希望很渺茫,可只要有一点可能,他就不会放弃。
而正殿里,帝乙还在看着商的疆域图。
比干走进来,轻声说:“大王,王后醒了,问起小公主,臣按您说的,跟她说小公主在偏殿静养,王后没多问,只是让臣转告您,让您多保重身体。”
帝乙点点头,目光还停留在疆域图上——图上周族的地盘用红色标注着,虽然不大,却在一点点往商的方向扩张。
他伸手在周族的地盘上按了按,手指用力得发白:“比干,你说,姬昌那老东西,会不会真的想反?”
比干犹豫了一下,说:“姬昌最近在拉拢诸侯,又在岐山下开垦良田,收纳流民,野心不小。
但他表面上对大商很恭敬,每年都会按时进贡,咱们抓不到他的把柄。”
帝乙冷笑一声:“抓不到把柄又如何?
只要他有反心,朕就不会放过他。
等过些日子,朕就派大军去岐山下,给那老东西一点颜色看看!”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那孩子,你一定要看好她,别让她出任何差错。
若是……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她或许……能帮朕挡一挡。”
比干心里一沉,知道大王说的“那一步”是什么意思。
他没敢接话,只是躬身应道:“臣遵旨。”
夜越来越深,风雪也越来越大。
东偏殿的烛火还在亮着,乳母抱着小公主,哼着摇篮曲,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宗庙的孤灯也在亮着,大卜抱着龟甲,眼神里满是希望;正殿的烛火最亮,帝乙看着疆域图,眼神里满是坚定和狠厉。
三个地方,三种心情,却都围绕着那个刚降生的小公主。
她还在睡梦里,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己经被定好了方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大商的“希望”,还是“祸根”,更不知道,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就己经被打上了“囚”的烙印,再也逃不掉。
窗外的玄鸟早己不见踪影,只剩下漫天的风雪,像是在为这个不平静的夜晚,奏响一曲悲伤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