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十万大山深处，暴雨如注。
雨水砸在黎氏宗祠厚重的青瓦上，汇成粗线，顺着早已磨损的兽头瓦当倾泻而下。
重重砸在祠堂前坑洼不平的石板地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祠堂内光线晦暗，只靠神龛前几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勉强照亮。
供桌后，列祖列宗牌位层层叠叠，沉默地俯视着下方。
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压在每一个肃立的人肩头。
黎书文站在供桌前。
他刚过二十的年纪，面孔线条分明，带着几分书卷气。
但此刻，那双眼睛沉静得像祠堂深处不见光的潭水，扫过下方一张张被山风和岁月刻蚀的脸——他的族人。
七叔公，族里最年长的耆老，枯瘦的手紧攥着那根磨得油亮的黄铜烟袋锅。
七叔公身后，站着黎青松、黎青柱这些正当壮年的汉子。
他们像沉默的礁石，黝黑的脸上肌肉绷紧，眼神里压着未燃的炭火。
没有人说话。
只有屋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祠堂内压抑的呼吸声。
黎书文的目光最后落在供桌中央，那里端端正正摆着一本厚厚的、深蓝封皮的线装族谱。
他双手托起族谱，转身，将它高举，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深深一揖。
再转身，面对族人。
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砸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祖宗在上。黎氏第三十七代族长，黎书文，今日接印！”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被骤然打破。
七叔公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出一丝亮光。
他身后的汉子们，紧绷的脊梁似乎挺直了一分。
角落里的低语消失了。
就在这时，祠堂厚重的大门被一股蛮力“哐当”一声撞开！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灌了进来。
吹得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祠堂内光影交错。
一个浑身湿透、泥浆糊满裤腿的精瘦汉子连滚带爬扑进来，正是派去上游溪口查看水情的黎老四。
他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一片狼藉，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族长！潘家寨那帮畜生…他们把溪口…用大石头和沙袋堵死了，垒得死死的，一滴水都下不来。”
“我们寨子下游的水…全他妈断了根了！”
七叔公的烟袋锅“啪”一声狠狠砸在供桌边缘，一块老旧的木头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什么？”
他枯瘦的身体气得簌簌发抖，脸涨成了猪肝色。
“潘家寨？潘老狗！我淦他娘！”
他猛地转向黎书文，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住新任的年轻族长。
祠堂里压抑的火山瞬间爆发。
汉子们眼里的炭火“腾”地烧成了烈焰，怒骂声、拳头砸在墙柱上的闷响声炸开：
“***的潘家寨！”
“断我们水源？这是要逼死我们全庄！”
“跟他们拼了！”
“抄家伙！”
黎书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着供桌上那道被七叔公敲出的裂痕，又抬眼看了看门外白茫茫一片的雨幕。
他抬手，轻轻拂了拂肩上那点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动作从容得像掸去一点灰尘。
“抄家伙。”
黎书文的神色平静，瞬间钉住了所有嘈杂。
“黎青松，黎青柱，点人。”
“是！族长！”
两个壮硕的汉子吼声如雷，眼中凶光毕露。
山里汉子，最是有血性。
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浑浊的山溪在平日取水的溪口处，被巨大的条石和鼓胀的麻袋沙包粗暴地截断，形成一道丑陋的堰塞。
溪口上游一侧，潘家寨的几十号人站在雨里，手里紧紧攥着锄头、柴刀、削尖的竹竿，脸上神情混合着凶狠和心虚的戒备。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潘老狗。
他披着蓑衣，身形有些佝偻，眼袋浮肿。
手里拄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厚背苗刀当拐杖，目光阴沉地扫视着下方。
黎氏的人很快赶到，黑压压一片，堵在下游。
同样简陋的武器，同样被雨水浇透的衣裳。
但那股沉默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愤怒，比潘家寨的喧嚣更具压迫感。
两拨人隔着那道人为的堤坝和暴涨的溪水，在倾盆暴雨中对峙，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每一个人脸上的敌意。
七叔公排众而出，指着潘老狗，声音因愤怒而尖利。
“潘老狗！你潘家寨还要不要脸？”
“这溪水自古通流，两岸共用，你断我黎氏水源，是想干什么？要我们全庄渴死吗。”
潘老狗往前挪了一步，雨水顺着他油腻的头发流进脖颈。
他扯开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蛮横。
“自古？呸！老杂毛，你老糊涂了？这溪口上游，哪一寸不是我潘家寨祖辈开出来的山？”
“水从我潘家寨的地上过，就是我潘家寨的水，我想堵就堵。”
“你们黎家庄想用水？拿钱粮来买，没粮？拿地来换！”
山里的土地本就开垦困难，拿地来换？
呵呵。
“放***狗屁！”
黎青松怒吼，手里的砍刀指向潘老狗。
“这水脉连着地气，是山神爷给的活路，你敢独霸？不怕遭雷劈？”
“遭雷劈？”
潘老狗表面嗤笑一声，却是有些心虚，山里人迷信。
随即浑浊的目光越过七叔公和怒骂的黎青松，钉子一样地落在人群最前方那个沉默的年轻人身上。
“呵，”
潘老狗嘴角咧开一个弧度，声音拔高，刻意带着刺耳的嘲弄。
“黎老族长蹬了腿，你们黎家庄没人了？族长听说是个大学生？”
“啧啧啧，山外头念了几本书，管得了这大山里的事？小娃娃，趁早滚回你娘怀里吃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潘家寨的人群里爆发出几声附和的、难听的哄笑。
黎书文动了。
他拨开挡在前面的七叔公和黎青松，一步步走到最前面，紧贴着那道被堵死的溪口。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全身浇透。
他抬眼，目光像两道冰冷的铁锥，直直刺向溪流对岸的潘老狗。
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潘老狗。”黎书文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在祠堂时还要平静几分。
“废话省省，火拼起来谁也占不了好处，咱俩单喽，一人一刀，谁先怂谁滚蛋。”
他右手猛地探向腰间，“噌”一声。
那是一把尺长的锋利短刀，刀身狭直，刃口在灰暗的雨幕中闪着幽冷的光。
潘家寨那边的哄笑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