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记忆的褶皱技术科的化验报告是在上午十点送到的。
邱莹莹捏着那张薄薄的A4纸,指节泛白。
报告上的字迹她看了无数遍,但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死者指甲缝红色纤维成分分析:与临江纺织厂1998年***版红绸带(编号F-07)材质高度吻合,误差率<0.3%。
该型号绸带仅用于纺织厂内部员工福利及当年“七一”文艺汇演奖品发放,存世量不足百条。
现场白色粉末成分复核:碳酸氢钠(食用级小苏打)与猪血混合,比例1:3,与纺织厂职工食堂1998年常用食材配比一致。
银色发夹溯源:经比对纺织厂工会1995年采购记录,同款“小太阳”雕花发夹为当年“三八”妇女节职工家属礼品,共发放200枚,目前市面流通量极低。
邱莹莹盯着最后一行结论,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姐姐邱雨晴从纺织厂下班回来,怀里总抱着个蓝布包。
布包里有时是一块带花纹的糖,有时是半块橘子味的橡皮,还有一次,是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绸带——和她手腕上这条,纹路分毫不差。
“邱法医?”
技术科的小吴探进头来,“陈队在会议室等你,说要开案情分析会。”
邱莹莹慌忙把报告塞进档案袋,起身时撞翻了桌上的马克杯。
褐色的咖啡液溅在“七一”文艺汇演的旧海报上,海报上的纺织厂大门照片泛着黄,门楣上的标语“团结奋进”西个字被泡得模糊。
刑侦支队会议室投影仪的蓝光打在白板上,十六宫格的受害者资料依次排列。
陈立峰站在最前排,手里捏着半支烟,没点。
他身后的大屏幕上,是第一起案发现场的监控截图——模糊的人影扶着楼梯扶手往上走,雨披帽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双沾着泥点的黑色雨靴。
“死者王美娟,23岁,临江纺织厂子弟小学语文老师。”
陈立峰敲了敲投影里的照片,“社会关系排查结果:独居,父母在邻市工作,日常接触者多为学校同事及学生家长。
无异常借贷、情感纠纷记录。”
“重点排查她近期是否接触过与纺织厂相关的人或事。”
邱莹莹突然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她。
陈立峰挑眉:“怎么说?”
“她的手机备忘录里有段未发送的语音。”
邱莹莹调出手机截图,“三天前凌晨一点,她录了一段话:‘张阿姨说纺织厂老家属院要拆了,明天想去看看……当年那个穿黑雨衣的男人,会不会还在?
’”会议室里响起抽气声。
张阿姨是纺织厂的老门卫,三年前因病去世。
“查!”
陈立峰当机立断,“小李,联系派出所,找当年家属院的住户,特别是和张阿姨交好的,问问有没有人记得‘穿黑雨衣的男人’。”
“还有这个。”
邱莹莹点开另一张照片,“死者手腕的红绳,编法和姐姐当年的一模一样。
我妈说,那是纺织厂工会发的‘平安绳’,1998年洪水后,厂里给职工家属每人发了一条。”
白启明翻着法医报告插话:“死者胃内容物检测出少量安眠药成分,剂量不足以致命,但足以让人意识模糊。
结合现场无激烈打斗痕迹,初步判断是熟人投毒。”
“熟人……”陈立峰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警员,“当年纺织厂失踪案的受害者,是不是都有这个特征?”
邱莹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档案室里那些泛黄的卷宗——1998年7月8日,纺织厂化验员林晓芸失踪;7月12日,食堂帮工陈秀兰失踪;7月15日,厂办秘书邱雨晴失踪。
三人均为女性,年龄在20-25岁之间,失踪前均无异常,唯一共同点是:都住在老家属院,都领过那条红绸带,都戴过“平安绳”。
“陈队,”邱莹莹站起来,声音有些发紧,“我想去趟纺织厂旧址。”
陈立峰盯着她看了两秒,点头:“我让小吴开车送你。”
纺织厂旧址·老家属院下午三点,锈迹斑斑的铁门在风中吱呀作响。
邱莹莹站在门口,望着墙上“拆”字覆盖的红漆,记忆突然清晰得可怕——十二岁的她趴在围墙豁口,看姐姐踮着脚往传达室窗台上放布娃娃。
那时墙根下的野蔷薇开得正艳,姐姐说等她放暑假,要带她去江边捞小鱼。
“邱法医?”
小吴的声音打断回忆,“张阿姨家原址是3号楼,现在只剩半面墙了。”
邱莹莹跟着他往里走。
荒草长得比人高,破碎的窗玻璃上落着枯叶,偶尔能看见生锈的铝制脸盆、缺了腿的木凳,像被时间啃食过的骨架。
“张阿姨家住在二楼最东边。”
小吴指着一片断壁,“当年她老伴走得早,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后来去了南方,很少回来。”
邱莹莹蹲下来,指尖拂过墙根的青苔。
突然,她的手顿住了——在裂缝里,卡着半枚银色发夹。
雕着小太阳花的纹路,和案发现场发现的那枚,一模一样。
“小吴,拍照!”
她喊。
小吴举着手机凑过来时,邱莹莹又有了新发现——发夹下方,有道淡淡的划痕,呈“Z”字形。
她眯起眼,想起姐姐的日记本扉页,也有个类似的符号,当时她以为是小孩乱画的,现在才发现,那其实是“雨晴”两个字的缩写。
“邱法医?”
小吴的声音里带着疑惑,“您脸色不太好。”
邱莹莹摇头,把发夹收进证物袋。
她的手机突然震动,是陈立峰发来的消息:老家属院当年的门卫老周还在,我让他等你。
家属院传达室老周坐在藤椅上打盹,脚边放着个掉漆的搪瓷杯。
邱莹莹推门进去时,他猛地惊醒,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姑娘,你找谁?”
“周爷爷,我是邱雨晴的妹妹。”
邱莹莹蹲下来,声音放得很轻。
老周的手一抖,搪瓷杯“哐当”掉在地上。
他盯着邱莹莹耳后的疤痕,嘴唇哆嗦着:“是……是小雨的女儿?”
邱莹莹点头。
老周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丫头,听我一句劝,别查了!
当年那事儿……当年什么事?”
邱莹莹追问。
老周松开手,颓然靠在藤椅上:“1998年夏天,厂里来了个穿黑雨衣的男人,总在晚上往家属院跑。
有天夜里,我起夜看见他蹲在张阿姨家窗外,手里拿着个红塑料袋。
第二天,林晓芸就失踪了。”
“您报警了吗?”
老周摇头:“报警了,但警察没找到人。
后来……后来小雨也失踪了。
那天也是下雨,我看见她抱着布娃娃往外跑,说要给‘叔叔’送伞。
我喊她,她没回头。”
邱莹莹的喉咙发紧:“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戴帽子,看不清脸。
但他身上有股味道……”老周皱着眉回忆,“像医院的消毒水,又像药店的气味。”
消毒水?
邱莹莹想起现场使用的碳酸氢钠——那是医院常用的干燥剂,也是某些药品的成分。
“周爷爷,您还记得那个红塑料袋吗?”
老周点头:“红色的,上面印着‘临江市第一制药厂’的字样。
后来我在张阿姨家的垃圾桶里见过,里面装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
绿豆糕!
邱莹莹想起姐姐失踪那天,书包里剩下的半块绿豆糕。
她猛地站起来:“周爷爷,您能带我去当年张阿姨家的储藏室看看吗?
就在楼梯间旁边。”
老周犹豫了一下,扶着墙站起来:“行,我带你去。”
储藏室·地下一层储藏室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扬起一阵灰尘。
邱莹莹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束扫过积灰的货架,最终落在墙角的一个铁皮盒上。
盒盖上锈迹斑斑,但依稀能看见“劳保用品”的字样。
“张阿姨总说这里放着厂里的劳保物资。”
老周说,“平时都锁着,钥匙在她儿子手里。”
邱莹莹蹲下来,试着推了推盒盖。
没想到,“咔嗒”一声,盒子居然开了。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捆红绸带,最上面的一条,边缘有明显被剪断的痕迹——和死者手腕上的红绳,是同一批。
更让她震惊的是,盒子底部压着一本日记本。
封皮是深蓝色的,扉页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邱雨晴 1998.6”。
邱莹莹的手在发抖。
她翻开第一页,日期是7月5日:“今天下班时,有个穿黑雨衣的男人跟着我。
他说他姓徐,是制药厂的,来找张阿姨借东西。
他的手很凉,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
第二页,7月8日:“林晓芸姐没来上班。
张阿姨说她昨天晚上没回家。
我有点害怕,晚上睡觉时把门反锁了两次。”
第三页,7月10日:“徐叔叔又来了。
他给我带了块绿豆糕,是我最爱吃的口味。
他说他喜欢我,要送我回家。
我没敢告诉妈妈。”
最后一页,7月14日:“雨好大。
徐叔叔说今晚要带我去看星星。
妈妈不让我出门,但我答应过要给他看我的新布娃娃。
布娃娃的金色头发,像极了墙上的星星。”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
是邱雨晴和一个穿黑雨衣男人的合影。
男人背对着镜头,只能看见半张脸,但邱莹莹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是临江市第一制药厂的副厂长,徐志明。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7月15日,雨。
他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邱莹莹的手指抚过照片,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墨迹。
她想起姐姐失踪后,警察曾找徐志明问过话。
当时他说那天晚上在厂里加班,有不在场证明。
但此刻,她盯着照片里男人雨衣的领口——那里露出半枚银色发夹,和小太阳花的雕花,和案发现场的两枚,分毫不差。
“邱法医?”
老周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你没事吧?”
邱莹莹摇头,把日记本小心地放进证物袋。
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是法医中心的电话。
接通后,白启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邱法医,第二起案件的初步报告出来了。”
“怎么说?”
“死者同样是年轻女性,二十三岁,纺织厂子弟小学音乐老师。
致命伤也是颈动脉被利器切断,现场有‘欢迎回家’的字迹,用的还是碳酸氢钠和猪血的混合物。”
他的声音顿了顿,“更奇怪的是……死者的手腕上,也系着一条红绳。
编法和前两起,一模一样。”
邱莹莹的呼吸一滞:“第二起……什么时候发生的?”
“今天凌晨,和第一起间隔不到西十八小时。”
白启明说,“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半枚银色发夹,和你刚才传过来的照片里,徐志明戴的那枚,纹路完全吻合。”
刑侦支队·重案组办公室陈立峰把第二起案件的资料拍在桌上时,邱莹莹正在看徐志明的档案。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嘴角挂着标准的微笑,眼神却像深潭般幽深。
“徐志明,五十八岁,临江市第一制药厂原副厂长,十年前因非法经营药品被判缓刑,去年刚退休。”
陈立峰翻着卷宗,“当年纺织厂失踪案,他是重点怀疑对象,但始终没有首接证据。
张阿姨死后,他的不在场证明就更‘完美’了——他说这些年一首在南方照顾生病的妻子,今年春天才回来。”
“他妻子去年就去世了。”
邱莹莹抬头,“老周说的。”
陈立峰挑眉:“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去家属院时,问了隔壁的王奶奶。”
邱莹莹说,“王奶奶说,徐志明的妻子三年前就查出身患肺癌,去年冬天走了。
他上个月刚搬回老家属院住。”
陈立峰猛地站起来:“走,去抓人!”
“等等。”
邱莹莹拦住他,“徐志明有糖尿病,每天要注射胰岛素。
如果他是凶手,现场不可能没有留下药物痕迹。
而且……”她翻开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姐姐失踪前,徐志明说要带她去看星星。
而第一起死者被发现时,窗台上的晾衣绳上,挂着一条褪色的红绸带——那是姐姐当年没送出去的。”
“你的意思是,凶手不是徐志明?”
陈立峰皱眉。
“不,凶手是他。”
邱莹莹的眼神锐利如刀,“但不是现在的他。
是十二年前,那个躲在雨衣里的男人。”
她指着档案里的照片,“徐志明去年做过整形手术,眉骨垫高了,鼻梁也做了调整。
老周说他当年戴帽子,是因为额头有道疤——现在,那道疤被整容医生‘抹去’了。”
她翻开手机里的照片,是第一起案发现场的银色发夹:“这是姐姐的。
第二起的发夹,是从徐志明的旧衣柜里找到的。
他在‘布置’现场,用姐姐的东西,用纺织厂的符号,他在……他在复刻十二年前的那场‘游戏’。”
陈立峰接过话头,眼神发沉。
邱莹莹点头:“他在等一个人。
等当年那个没来得及‘回家’的女孩。”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小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陈队!
徐志明在老家属院***了!”
老家属院·3号楼徐志明吊在二楼的防盗网上,脚下踩着一张木凳。
他的左手握着注射器,右手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割痕,鲜血顺着防盗网滴落,在地上积成暗红色的小潭。
邱莹莹冲上去时,他的身体还在轻微晃动。
他的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沫——是氰化物中毒的迹象。
“他服了毒。”
白启明检查完尸体,摇头叹息,“剂量足够致命,死亡时间不超过半小时。”
邱莹莹的目光落在徐志明的脚边。
木凳上放着个铁盒,和她在储藏室找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盒盖上压着张纸条,用姐姐的字迹写着:“小雨,我终于等到你了。”
邱莹莹的手在发抖。
她想起姐姐失踪前最后一次和她通电话,背景音里有雨声,有火车鸣笛声,还有男人低沉的笑声。
“姐,你在哪儿?”
她问。
“莹莹,”姐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但很快就能回家了。
你要乖乖的,等妈妈好起来……”电话断了。
邱莹莹突然想起,姐姐失踪那晚,她抱着布娃娃在雨里等了很久,最后在排水渠边捡到了一颗纽扣——和今晚在现场发现的布娃娃掉落的纽扣,一模一样。
而布娃娃的金色头发,早就被雨水冲掉了,露出里面塞着的,一缕染成金色的头发。
“陈队,”邱莹莹举起证物袋,“这是徐志明枕头下的日记本。”
陈立峰接过,翻到最后一页:“‘7月15日,雨。
小雨终于属于我了。
等她醒了,我们就去江边捞小鱼。
’”邱莹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雨夜,姐姐抱着布娃娃出门前,对她说:“莹莹,要是妈妈醒了,你就告诉她,我去给爸爸买药了。”
可爸爸早在一年前就因工伤去世了。
尾声深夜,邱莹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月光。
她的书桌上摆着姐姐的日记本,还有那枚银色发夹。
手机突然震动,是陈立峰发来的消息:徐志明的医疗记录显示,他十二年前做过一次脑部手术,记忆受损。
法医在他体内检测出大量的氯丙嗪,那是治疗精神分裂的药物。
邱莹莹望着月亮,轻声说:“姐,我知道你是怕我害怕,所以才假装去给爸爸买药。
可你不知道,我早就发现了你的秘密——你的日记本里,夹着我和你的合照。
那天,你穿着红裙子,抱着布娃娃,笑得那么开心。”
她的手指抚过日记本的扉页,那里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是姐姐的字迹:“莹莹,要是哪天我回不来了,你要记得,我在天上看着你。”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得日记本哗哗作响。
邱莹莹仿佛又听见了姐姐的声音,那么近,那么清晰:“莹莹,别怕。
游戏,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