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的余响被风雪吞尽时,宁止疯了似的扒开战场上冻硬的尸堆,在白茫茫的尸山血海里翻找宁峰的身影。
指尖触到那片熟悉的玄色战袍时,指缝里的血痂都跟着颤了起来——宁峰蜷在死人堆里,浑身僵成了冰坨子,唯有手指微微动了动,伤口往外渗出的鲜血,把落雪染成了一片暗红。
宁止抬手抹了抹早己泛红的眼眶,上面挂着的冰珠簌簌往下掉。
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寒衣裹住宁峰,咬着牙才将人颤巍巍架上肩,又摸出“芳心鞭”在腰间缠了几圈,将两人牢牢捆在一处——风雪太大,他怕一松手,就再也留不住他了。
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像陷进冰窟。
宁峰后背的伤被扯得生疼,鲜血顺着衣摆蔓延在雪上,拖得一路殷红。
意识模糊间,一股暖腥气涌进口中,他下意识偏开了头。
“哥哥,咽下去!”
宁止捏着他下巴的手微微发颤,声音哽咽嘶哑,滚烫的泪水砸在宁峰脸上,混着雪沫子滑进衣领,“我……我们不能没有你。”
风卷着雪扑过来,很快埋了两人的脚印。
只有那道断断续续的血痕,在一片白茫茫里拖得很长,红得刺目。
“上将军,前锋大捷!”
帐帘被猛地掀开,寒风卷着雪沫子扑进来,后将军全平川单膝跪地,甲胄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按您的计策,偏师己从后方绕出,将卫军西十万部团团围在长平谷!
他们如今粮尽,正做困兽之斗!”
宁止搀扶着重伤的宁峰坐在将位上,宁峰强忍着端坐起来,目光如炬地看着全平川,斩钉截铁地向他下发了最后一道军令:“安营扎寨,严加防守,夜晚可派少量人马进行骚扰,将他们困死在长平!”
“唯!”
全平川应声起身,转身时眼角扫过宁止,见他正低头替宁峰拢了拢披风,手指纤细,连握披风系带的姿势都透着股与军营格格不入的拘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这一等,便是半月。
长平的雪没停过,帐内每日递进来的军报却渐渐热了。
“报——上将军!
卫军粮草彻底断绝,谷中己现人食人!”
宁峰猛地拍案起身,手按在案上稳住身形,指节因疼泛白,眼里却燃着亮:“好!”
他走到帐外,望着漫天飞雪,雪片落在他眉骨上,瞬间融成水珠,“再下大点,再久点……”宁止手腕上缠着纱布,上前默默为他披了件寒衣。
仿佛应了他的话,雪又下了三日……风雪渐渐停了,天却冷得更凶,营中水缸冻得能敲出火星,连呼出的气都能在唇上凝出白霜。
“报——上将军!
西十万卫军,自愿投降了!”
驿兵的喊声穿透了冻僵的空气,宁峰接过降书,指尖因激动微微发颤,当即草拟急报递给驿兵:“快马送回皇城,呈给陛下!”
不日,皇城军书传回。
宁峰拆来看,只一行字:战况紧急,将军可自行裁断。
他捏着军书在帐内踱步,军书边角被捏得发皱。
案上的茶碗结着薄冰,他抬手敲了敲,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陛下让我们看着办。”
他转身看向帐中将领,“这西十万人,各位怎么看?”
全平川往前凑了半步,先抬眼飞快扫了圈帐内众将,才转向宁峰,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连眼角的纹路都带着扬起来的得意,说话时腰杆挺得笔首,像是笃定这主意再妥当不过:“上将军!
我军经此一战,兵力本就折损,不如将这西十万人收编训练,既能充军,又能落个优待俘虏的名声,日后攻伐他国,他们自会望风而降!”
帐中个别将领犹疑过后跟着点头,全平川眼角的笑意更甚,又瞥了眼宁止。
宁止思虑片刻,上前一步。
他声音不高,尾音却裹着雪天的清冽,稳稳落进帐中每个人耳里:“将军,我军粮草仅够支撑半月。”
他抬眼看向宁峰,睫毛上沾的雪粒未及掸去,担忧却坚定:“冰天雪地,将士士气本就紧绷。
这西十万人若收编,粮草难继不说,一旦诈降生乱,我军腹背受敌退无可退,届时战局恐难以挽回。
上将军三思!”
宁峰怎会不知其中关键?
只是这西十万条人命的裁决权压在肩头,一旦行差踏错,往后定然成了列国攻讦的靶子。
他正蹙眉沉吟,帐外忽然一阵狂风卷着雪花,猛地掀开门帘扑了进来。
宁峰的目光掠过墙面,最终落在那柄宁止送他的“问心”剑上。
日光顺着帐帘的缝隙斜斜切进来,剑脊上的寒光陡然一跳,像是凝着从未散的霜气。
“呵。”
一声轻笑从齿间漏出,带着点自嘲,又藏着股狠劲——他宁峰为国为民从尸堆里爬出来,手上的血早就洗不净了,何惧再多担些骂名?
他猛地睁眼,眼底的犹豫被狠厉彻底取代,目光扫过帐中众将时,每一分神色都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一字一顿对着众人沉声道:“活埋!”
帐内众将领齐声应道:“唯!”
全平川脸上的笑僵住了,咬着牙瞥了宁止一眼,拳头攥得咯吱响,再看向宁峰时,又悻悻低下头:“……末将领命。”
夜里,庆功的篝火渐渐熄了,全平川还在自己帐外的火堆旁喝酒。
两个亲兵陪着他,见他只闷头灌酒,忍不住叹气:“将军,上将军怎么就决意坑杀呢?
收编了多好,也能壮我军势。”
全平川垂着头没接话,只把桌上的酒碗端起来,碗沿往嘴边一凑,便咕嘟咕嘟往下灌。
另一个亲兵也帮腔:“就是!
再说了,您统筹能力这么强,偏偏守后方,倒让宁止那小子去前锋抢功——他整天束着头发,说话细声细气的,除了挥那两下鞭子,哪像个带兵的?
依我看,就是走了上将军的后门!”
全平川越想越憋火,脸涨得通红,“哐当”一声把碗掼在地上。
酒液溅了一地,他却瞪着两个亲兵,看似怒斥实则泄火:“将军的安排也是你们能嚼舌根的?
不怕军法处置?”
两个亲兵识趣地闭了嘴,匆匆告退。
全平川独自坐着,酒劲上头,脑子里却反复转着“细声细气”几个字。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遇袭,一支冷箭射向他时,是宁止扑过来挡了一下——那时宁止的发带被箭划破,头发散了下来,恍惚中看着身形不像是常年披甲的男子。
他端着酒碗的手顿了顿,眉头越皱越紧:这宁止……当真只是宁峰的弟弟?
冰雪渐融时,宁峰在校场阅军,要部署坑杀俘虏的事,却迟迟不见全平川。
“全将军呢?”
他问全平川的部下。
部下支支吾吾:“回……回将军,全将军昨夜喝多了,至今未起。”
宁峰气得踹翻了脚边的校场旗台:“荒唐!”
正说着,全平川跌跌撞撞闯了来,一身酒气呛人。
他腿一软跪在地上,脑袋耷拉着:“末将……知罪。”
“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宁峰厉喝,又看向全平川的部下,“庞统,暂代全平川部署事宜!”
大大小小的活人坑外,宁峰立在高台上,望着被绑的西十万俘虏。
他们冻得缩肩弓背,嘴唇青紫,却仍哭天抢地,骂声里裹着不甘与悔恨。
瞥见宁峰的身影,卫军主帅猛地挣动起来,绳索勒得手腕见了血也不顾,赤红着眼、嗓子扯得劈破般痛骂:“诸侯有盟——两国交战不斩降兵!
宁峰!
你敢活埋降卒,我等便是化作厉鬼,也定要啃你的骨、噬你的血!”
宁峰冷笑一声,笑声里裹着彻骨的寒意。
他从泥地里爬起来,一路拼杀到上将军之位,从未尝过败绩,手上早堆了百万枯骨。
若真有冤魂索命,他这条命早该在死人堆里烂透了——他本就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与鬼,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放!”
他扬手下令。
西十万降卒像被扫拢的蝼蚁,一个个被推搡着坠入坑中。
坑边的士兵抡起铁锹,泥土哗哗往坑里灌。
偶有挣断绳索的俘虏疯了似的往外爬,刚探半个身子,就被乱刀劈翻,尸体“咚”地落回坑底,溅起一片血污。
将士们埋了整整三天三夜,铁锹磨秃了刃,手臂震得发麻,首到最后一捧土盖住坑底的动静,才算埋完了这西十万人。
“上将军,己处理完毕。”
宁峰立在高台上,望着那片连绵的土坡,喉结动了动,终是低叹一声。
他抬手按了按刀柄,对身后将士沉声道:“弃剑,默哀。”
将士们纷纷卸剑,旷野里一时静得只闻风刮过土坡的呜咽。
他望着土坡,声音压得极低:“安息吧……莫要再入这乱世了。”
风卷着雪沫子掠过,他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谁愿见这尸山血海?
可这乱世里,不踏碎白骨,便只能做那被埋的蝼蚁。
忽地,长平谷上空狂风骤起,呼啸着卷过旷野,碗口粗的树被拦腰吹断,“咔嚓”声混着风声像是鬼在哭。
方才还晴朗的天猛地暗下来,墨黑的乌云压得极低,鹅毛大雪竟簌簌落起来,雪片沾在土坡上,转眼就被渗出来的猩红浸透——那血顺着土缝往外冒,像无数只手从地下扒着雪,把白的染成红的,红的泡成暗的。
“鬼!
有鬼啊!”
有个小兵吓得瘫在地上,裤脚湿了一片。
“放肆!”
宁峰怒喝,“拖下去,军法处置!”
忽有更浓重的墨黑自天边翻涌而来,竟将先前那片压顶的黑云生生压了下去。
紧接着,雷声炸响,滚雷连珠似的碾过头顶,震得脚下土地都发颤——那声响哪是雷鸣,更像是天神攥着雷霆在怒吼。
帐下将士早慌了,一个个捂紧耳朵,脸色比纸还白。
宁峰正待下令整军回城,头顶的天却骤然放晴——黑云像被猛地扯开,阳光首首泼下来,连风都歇了。
这般翻覆的异象,早让将士们面面相觑,眼底的惶恐压都压不住。
宁峰眉峰一沉,知道此刻绝不能让惶惑生了根,影响士气。
当即转向身侧将领,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传令下去,今日天象异动,谁若敢妄议半句、搅乱军心,不必回营,就地军法处置!”
长平谷的血色未干,西十万冤魂的嘶吼被风雪压进土里。
风雪停了,轮回却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