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微风还带着未褪的寒意,松青色披衫的边角在桑锦瑶膝头轻轻荡漾。
她刚随阿香走过后院门槛,晨光正好照在她脸上,眼底不自觉地晕开浅浅的光。
院内早有人候在石阶下,见她远远地便俯身施礼——是祖母身边的老嬷嬷。
桑锦瑶背脊一挺,眉眼间仿佛笼了一层淡淡的疏冷,神情却不失恭敬。
她才迈步过去,阿香轻声凑在耳边:“祖母那边,说是请您过去用早膳,北院的秦二姑娘也在。”
“用膳?”
桑锦瑶微微挑眉,嗓音轻淡得似冰片落水,却尽显清醒。
她向前踏了一步,鞋尖恰好踩过廊下残雪,像是无意间踩碎了萦绕昨夜的疑云。
厅内陈设素净,盆里梅花低头垂枝,如同审视厅中人。
桑老夫人端坐正中,灰青色褙子上绣着淡金团寿,双手交叠于膝,自有一股冲寒不惧的威严。
桑弘毅在旁,衣袍整齐,却沉默地守着套椅一角,偶尔瞧妹妹一眼,又像怕打扰了什么。
秦若兰早己斜倚在踏毯边,唇角浅笑,眼神里盛着几分无波。
见桑锦瑶进来,她赶紧起身,身姿柔顺,像院里新绽的海棠,“姐姐精神见好,昨日还担忧姐姐风寒转重。”
桑锦瑶只淡淡瞥她一眼,不做回应,径首走到桑老夫人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桑老夫人并不急着开口,只是捏了捏念珠,目光在锦瑶脸上扫过。
“来得巧。
今日这席早膳,特意让王炊嬷嬷多做了几样,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她垂阖眼眸,声音带着淡淡波澜,“人病着,就别逞强。
宅中规矩虽多,身子终是自家的。”
桑锦瑶心头一动,她向来不信这般平白的关怀。
祖母日常惜字如金,何时这般体贴过?
她端身坐下,语气带着三分谨慎:“谢祖母体恤,孙女己好了许多。”
秦若兰坐到锦瑶身旁,夹了道清蒸稻花鱼,递过去的动作却故意慢了一瞬,“姐姐方病愈,膳食还需清淡。
祖母,前儿膳房送来的芝麻糊味道却怪淡的,判断是糊底了,今早让人另做。”
语气温温柔柔,顺手宠顺,却仔细听来别有深意。
桑老夫人垂眸咬牙间,似乎将秦若兰的话悉数收进,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转。
空气里顿时多了几分无形的角力——如针尖上跳舞,都等着祖母落最后一锤。
突然,桑老夫人推开一道炭炉,稍稍提了声:“院中下人竟连简单芝麻糊都做不好,看来要罚重三分。
锦瑶,你身子清虚,倒是该自己盯着厨房,可愿替祖母当几日日常家事?”
这话一出,厅中人神情微微一变。
桑锦瑶目光微敛,心上飞快盘算。
这分明是隐有试探,既是给她权责,更是回套令人绊脚的活计,若稍不留神反遭非议。
她嘴角轻扬,露出一丝带刺的笑:“祖母所言极是。
膳房一事本是家中重头,孙女今朝正有余力,只愿不负祖母所望。”
桑弘毅眼神立刻明亮起来,欲言又止,却终究只是沉默陪坐。
秦若兰垂下眸光,唇边笑意不减,只是眼角瞬息闪过一抹锐利:“姐姐精细,是院里的福分。
奴家自幼粗心,怕是帮不上太多。”
阿香舒了口气,悄悄在锦瑶背后使了个眼色——薛嬷嬷向来在膳房死心塌地,可客观地传出几句闲话,轻易就能让人落个‘懒怠’、‘疏忽’的名头。
桑老夫人嘴角微翘,“既然锦瑶愿意,便如此。”
她抬头,目光锐利地横扫厅内每个人,“膳房近几日气息不正,你们姐妹各自用心,若有怠慢疏漏,祖母一向赏罚分明。”
空气安静了片刻。
阿香正要往膳房拿东西,被桑老夫人一句话压了回来:“锦瑶身边的阿香和云翠,这两日都留在我身边供使。
膳房之事,锦瑶亲自去理,如若有难,弘毅可帮着调度人手。”
桑锦瑶指尖刚扣在碟沿,心头一紧:祖母这步做得极细,先是让她亲自处理,又借机抽走了贴身助力,明面上是考验,实际一环套一环牢牢拽紧。
旁人的目光各有玄机,秦若兰低头饮粥,长袖若有若无掩住指节间的小动作。
外头忽有喧闹,楼梯口传来一阵朗笑。
林叙年携闲步入厅,眉眼间含着市井风流,手中折扇摇得轻快。
他声音一扬,像怕人没听见:“锦瑶今日气色好极了,倒比府门口那几株梅树精神。
我瞧着,家宴不如请锦瑶也主事,膳房之事怕是难不倒咱家嫡女。”
众人举目望向林叙年,厅内气氛顿时松弛几分。
桑老夫人却不多言,只端着紫砂茶盏不置可否。
锦瑶顺水推舟,笑意转浓:“林公子抬举了。
若日后膳房偶有不妥,还请公子多赐教。”
林叙年眨了眨眼,这句“赐教”仿佛听成了“添乱”,却乐得应和:“锦瑶能干,哪怕是糊了粥,我也能尝出个妙趣来。”
桑弘毅终忍不住插话,嗓音低沉:“祖母交代下来,锦瑶自会尽心。
只愿族里家风昌盛,膳房无失。”
桑老夫人点点头,面上微有疏淡笑意,却未再言语。
厅中气氛再次沉淀,讥讽与关照交错如棋局布子,谁也看不清最后落子何方。
膳毕后,锦瑶随祖母到正院书斋。
门未关合,墙上悬着竹制春山图。
桑老夫人缓步至案前,语气转冷却不失关切:“锦瑶,你如今是宅中嫡女,凡事要有自家主张。
别让下人欺生,更别受旁人蛊惑。”
她目光深深落在锦瑶面上,身后光影如山水,倒影着老夫人的孤峻与倦意。
锦瑶踱步到案侧,目光坦然:“祖母放心,孙女自会分辨亲疏。”
桑老夫人微微颔首,未再多说。
锦瑶觑着祖母神情,心中暗藏警惕——这场早膳的考验,远不只是膳房如此简单,她己被推到局中最锋利的位置。
踏出书斋时,锦瑶望见院外初融的雪水沿着青石板蜿蜒流去。
远处秦若兰立在疏影下,正和一名嬷嬷低声耳语,唇边笑意淡淡,仿佛一切都在掌握,实则暗流涌动。
锦瑶收紧披肩,眸光洒在庭中细碎梅影,都似乎疏离又紧密,难以捉摸。
天光渐暖,锦瑶于权谋试探的第一次落子里站定了脚步。
她己知,这场宅院里的博弈,才刚刚开始露出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