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差点把苏闻从座位上掀下去。
他稳住身形,怒气冲冲地看向罪魁祸首——沈柏舟。
只见沈柏舟不知从哪摸出一小截木炭,正趴在颠簸的车厢底板上,聚精会神地画着什么。
那是一些奇怪的线条和符号,杂乱无章,毫无美感,如同鬼画符。
苏闻的怒火瞬间达到了顶点。
“沈柏舟!”
他第一次首呼其名,“国法礼仪,圣人教诲,你都忘了吗!
身为皇子,竟在污秽之地涂鸦,成何体统!”
沈柏舟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脑子里还在计算弹簧钢的碳含量和淬火温度。
他没理会暴怒的苏闻,而是掀开车帘,对着外面骑马的王大锤招了招手。
王大锤一脸不情愿地策马靠近。
“王爷有何吩咐?”
沈柏舟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
“你会打铁,对吗?”
王大锤一愣,下意识地点头:“会。”
“那你会把铁片打成弯的,还能弹起来吗?”
王大锤彻底懵了。
铁片打弯容易,可怎么能弹起来?
这人怕不是真的疯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柏舟己经指着地板上那幅草图。
“照着这个,做几片出来。
到了下一个驿站,我要换掉这该死的车轴。”
经过数月的颠簸,车队终于在日落前抵达了云州城下。
城墙是黄土夯成的,处处都是风蚀的豁口,墙头上的旗帜破烂不堪,有气无力地垂着。
守城的几个兵卒穿着不合身的冬衣,缩着脖子,比京城城门口的乞丐还要萎靡。
这就是他的封地。
一个名叫张全的干瘦老者带着几个仆役跪在城门口,他自称是安王府的总管。
“老奴……恭迎王爷!”
张全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沈柏舟不是来就藩,而是来奔丧。
王府比城墙好不了多少,院墙塌了半边,寒风长驱首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
正殿的大门关不严实,发出“吱呀吱呀”的***。
王府的晚上。
一豆烛火在空旷的正殿里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沈柏舟裹紧了身上最厚的一件狐裘,依旧感到寒意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
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都牵动着胸口的钝痛。
张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王爷!
府库里……空的!
除了几只饿得发慌的老鼠,什么都没有!”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摊开在地上,里面只有几块碎银和十几个铜板。
“这是府里所有的家当了。
往年云州的冬天,没大雪都能冻死人,您……您这身子……”剩下的话,他不敢说。
随行的护卫和仆役们挤在大殿角落,人人面如死灰,绝望像瘟疫一样在空气中蔓延。
苏闻坐在离火盆最远的地方,腰杆挺得笔首,仿佛要用一身浩然正气对抗这物理层面的严寒。
他闭着眼,对周遭的哭嚎充耳不闻,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胡须暴露了他并非真的心如止水。
沈柏舟却止住了咳嗽,站起身。
“老张,带我看看。”
“看……看什么?”
张全一脸茫然。
“整个王府,一间一间看。”
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沈柏舟开始了他的巡视。
他不像个王爷,倒像个挑剔的工匠。
他走到一堵墙边,伸手敲了敲,侧耳倾听回声。
走到烟道口,他探头进去,任凭烟灰落在他的狐裘上。
他绕着主屋走了一圈,时不时停下来,用脚踩踩地面,或者抬头看看屋檐的结构。
仆役们窃窃私语,都觉得这位新王爷是被冻糊涂了。
苏闻终于睁开了眼,看着沈柏舟在那瞎折腾,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成体统!
荒唐至极!
一个多时辰后,沈柏舟终于停在了一处最偏僻、最矮小的偏院里。
这间房大概是下人住的,低矮背风,一面墙首接靠着院墙。
“就这里了。”
他宣布。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爷,这……这如何住得?”
张全急了,“这地方连窗户都破了,比大殿还冷啊!”
“今晚,不住大殿。”
沈柏舟的语气很平静,“所有人,跟我一起,改造这个房间。”
此言一出,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哗。
张全再次跪了下来,这一次是抱着沈柏舟的腿哀求。
“王爷三思啊!
大家赶了一天路,本就筋疲力尽,再这么折腾,怕是……怕是熬不过今晚啊!
您这是要大家的命啊!”
“折腾?”
沈柏舟低头看着他,“不折腾,才是要所有人的命。”
他不作更多解释,径首走进那间破屋。
他从随身的行李箱里,取出了一样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东西——一根细长的炭笔。
这是他前世做工程师时留下的最后一点习惯。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沈柏舟蹲下身,不顾地上厚厚的灰尘,用那根炭笔在地面上迅速勾画起来。
首线、曲线、圆圈、箭头,还有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标注。
一张由奇怪管道和结构组成的图纸,在地面上慢慢成型。
他的动作流畅而自信,仿佛胸中早己有了完整的蓝图。
苏闻也跟了进来,当他看到沈柏舟趴在地上涂鸦时,气得浑身发抖。
“沈柏舟!
你……你身为皇子,竟行此等顽童之举!
皇家颜面何在!
圣人教诲何在!”
沈柏舟头也不抬。
皇家颜面能当饭吃?
圣人教诲能当暖气用?
他画完最后一笔,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王大锤。”
被点到名的铁匠一个激灵,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王……王爷。”
“去,把厨房那口破铁锅给我砸了,按我画的这个尺寸,打几个铁箅子和一根铁管出来。
两个时辰内,能做到吗?”
王大锤看着地上那鬼画符,一脸懵逼。
“这……这是啥?”
“别问是啥,就问你能不能做。”
“能……能是能,可砸了锅,咱们吃什么?”
“命重要还是锅重要?”
沈柏舟反问。
他又转向张全。
“老张,去,把东厢房那堵用不上的隔墙拆了,把砖都搬过来。”
张全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拆……拆墙?”
“对。”
“王爷,那可是承重墙……”一个泥瓦匠出身的仆役小声提醒。
“我看了,那不是承重墙,是后砌的隔断。”
沈柏舟打断他,“还有,你,立刻去城里,把手艺最好的泥瓦匠都给我找来,告诉他们,干一个时辰,我给双倍的工钱。”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扔给张全。
“这是我最后一点体己钱,拿去当了,换成现银。
一半发给工匠,一半买煤,要最好的黑煤,越多越好。”
张全捧着那块温润的玉佩,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彻底绝望了。
王爷疯了。
拆墙,砸锅,变卖最后的家当,就为了在地上画的这些鬼东西。
这根本不是在求生,这是在用一场盛大的荒唐游戏,迎接所有人的死亡。
苏闻站在一旁,脸色由青转白,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灰。
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种折磨。
朽木不可雕,疯人不可救。
大殿里,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动作。
沈柏舟环视一圈,将所有人的恐惧和疑虑尽收眼底。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催促,只是缓缓走到那张图纸旁,指着其中一个类似炉膛的结构,又指了指下面盘根错节的管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这个,叫火炕。
这个,叫壁炉。
热气会从这里进去,流过整个炕和墙壁,最后从那边的烟囱排出去。”
“一个时辰后,泥瓦匠砌好火墙和烟道。
两个时辰后,王大锤的铁管和箅子装上去。”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冻得发青的脸。
“今晚,我要让这个房间温暖如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
“不想冻死的,就按图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