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憨长到五岁,还是没学会说话。
别的娃早就追着爹娘喊“要吃饼要吃糖”,他却只会蹲在院子角落,拿根树枝在泥地上画圈圈,画得歪歪扭扭,像被雨水冲过的蚂蚁窝。
林阿贵对他彻底没了耐心,白天要么瘫在炕上骂天骂地,要么就拄着拐杖去村口赌钱,家里的米缸见了底,也从不会问一句阿憨饿不饿。
只有李大姐把阿憨当宝贝。
每天天不亮就背着竹筐上山挖草药,中午啃口干硬的麦饼,傍晚回来时,总会从怀里掏出颗裹着糖霜的糖糕——那是她用草药跟镇上货郎换的,自己舍不得吃,全塞给阿憨。
阿憨接过糖糕,会攥在手里捂一会儿,再递到李大姐嘴边。
李大姐笑着摇头,他才肯小口小口啃,糖霜粘在嘴角,像沾了片雪花,眼睛却亮得像藏了星星。
这天午后,李大姐又去山上挖草药,嘱咐阿憨坐在门槛上乖乖等着。
阳光把阿憨的影子拉得短短的,他正盯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快看,是那个傻子!”
阿憨回头,看见三个半大的小子,为首的是村长家的狗蛋,手里攥着个泥巴团,脸上挂着坏笑。
狗蛋比阿憨大两岁,总爱领着人欺负他,上次还把阿憨的树枝扔到了粪坑里。
“傻子,会说话不?”
狗蛋凑过来,用脚踢了踢阿憨身边的石头,“要是你学声狗叫,我就给你块饼吃。”
旁边的两个小子跟着起哄:“快叫快叫!
傻子学狗叫!”
阿憨低着头,把手里的树枝攥得紧紧的,没吭声。
他记得李大姐说过,不能学狗叫,那是骂人的。
狗蛋见他不动,脸色沉了下来:“给脸不要脸是吧?”
说着就把手里的泥巴团往阿憨脸上扔。
泥巴“啪”地砸在阿憨的额头上,混着汗水往下淌,糊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阿憨吓得往后缩,却被狗蛋一把揪住衣领,按在墙上:“傻子,服不服?
不服我再揍你!”
“放开他!”
一道清脆的女声突然传来。
狗蛋回头,看见林心月背着个小竹筐站在不远处,梳着两条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像刚摘的樱桃。
她才七岁,却叉着腰,眼神瞪得圆圆的,像只护崽的小刺猬。
狗蛋撇了撇嘴:“林心月,这是我跟傻子的事,跟你没关系!”
“他叫阿憨,不是傻子!”
林心月跑过来,一把推开狗蛋的手,把阿憨拉到自己身后,“你再欺负他,我就告诉村长,说你偷了他家的鸡蛋!”
狗蛋慌了——他前几天确实偷了村长的鸡蛋,还没敢承认。
他恶狠狠地瞪了阿憨一眼,又看了看林心月,哼了一声:“傻子,算你运气好!
下次再让我碰到你,看我不揍你!”
说完就带着人跑了。
林心月转过身,掏出手帕给阿憨擦脸上的泥巴。
手帕是碎花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她擦得很轻,生怕弄疼阿憨:“阿憨,你没事吧?
他们有没有打你?”
阿憨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指了指林心月的竹筐——他看见竹筐里放着块糖糕,跟李大姐给他的一样。
林心月笑了,从竹筐里拿出糖糕,递到阿憨手里:“这个给你吃,是我娘做的,可甜了。”
阿憨捏着糖糕,看了看林心月。
她的羊角辫上沾着草屑,鼻尖上还挂着汗珠,却笑得像春日里的阳光,暖得他心里发颤。
他把糖糕掰成两半,塞了一半到林心月手里。
“你吃吧,我不饿。”
林心月推回去,“我娘给我做了两块呢。”
阿憨还是坚持把糖糕递到她嘴边,眼睛里满是恳求。
林心月没办法,只好咬了一小口,甜香瞬间在嘴里散开,她笑着说:“真甜,谢谢你啊阿憨。”
阿憨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也咬了一口糖糕。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门槛边的小草随风晃着,阿憨手里的糖糕冒着淡淡的热气,林心月的笑声清脆,像溪边的泉水,叮咚作响。
从那天起,林心月每天放学都会绕到李家门口,有时给阿憨带块饼,有时教他认草药的名字。
阿憨虽然不会说话,却会在林心月来的时候,把自己捡的最光滑的石头放在她手里;会在林心月挖草药累了的时候,默默递上她放在田埂上的水壶。
李大姐看在眼里,悄悄抹了抹眼泪。
她知道,阿憨虽然傻,却懂得谁对他好。
只是这雾隐村的风言风语像刀子,她真怕这份干净的情谊,会被刮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