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所谓的“正妃”居所——凌云阁,一股比湖边更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这里名义上是王府主母的院落,实际上却比许多下等管事的住处还要萧条。
院中的梅树无人修剪,枯枝张牙舞爪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廊下的漆皮剥落,露出木料本来的颜色,显得斑驳而凄凉。
“王妃,您……您快进屋,奴婢马上去烧热水!”
陪嫁丫鬟绿竹搀扶着云慕汐,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尽的心疼。
她看着自家小姐湿漉漉的头发和青紫的嘴唇,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云慕汐的身体己经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但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她打量着这间屋子,原主记忆中的委屈与现实的凄冷重合在一起。
屋内的陈设虽然用料不凡,但处处透着一股无人打理的陈旧气息。
最致命的是,屋角的银丝炭盆里,只有几块燃尽的黑炭,散发着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余温。
“绿竹,别哭。”
云慕汐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去,告诉厨房,我要一桶最烫的热水沐浴,再熬一碗浓浓的姜汤,多放红糖。
记住,要快。”
“是,是!
奴婢这就去!”
绿竹擦了擦眼泪,正要往外跑。
“等等。”
云慕汐叫住她,补充道,“你去的时候,就说是我说的,王妃落水,寒气入体,若有片刻耽搁,染上风寒,损了身子,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这番话,条理清晰,气势十足,完全不像以前那个只会默默垂泪的小姐。
绿竹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
她挺首了腰板,快步跑了出去。
云慕汐知道,柳轻芜在府中的权势根深蒂固,厨房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未必会把一个失宠王妃的丫鬟放在眼里。
所以,她必须把话说到最重的地步,将个人需求上升到“责任”的层面,让他们不敢轻易怠慢。
这是她作为律师的本能,用规则和后果来约束对方的行为。
果然,没过多久,绿竹便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愤愤不平:“王妃,厨房的张妈妈说,热水要一总烧,现在还没到时辰,让……让我们等着。
姜汤倒是答应了,可看她的样子,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意料之中。
云慕汐的眼中闪过一抹冷光。
她知道,这是柳轻芜的反击,不动声色,却招招致命。
让她这个刚从冰湖里捞出来的人,在这寒屋里活活冻着,就算不死,也得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炭呢?
库房那边怎么说?”
云慕汐裹紧了身上那件半干的旧披风,问道。
绿竹的声音更低了:“张妈妈说……说府里用度紧张,上好的银霜炭都紧着王爷和侧妃娘娘那边,我们凌云阁这个月的份例,早就送来了,就是墙角那些黑炭。”
那些黑炭,烟大,火力小,根本不足以驱散这腊月的严寒。
好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云慕汐没有发怒,她的脸上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像一尊逐渐复苏的玉雕。
原主就是这样,在一次次的刁难和冷遇中,默默忍受,最终耗尽了所有的心气和尊严。
但她云慕汐,不是原主。
“绿竹,去把管家王福请来。”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绿竹有些犹豫:“王妃,王管家一向只听王爷和侧妃娘娘的……去。”
云慕汐只说了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告诉他,我只给他一炷香的时间。
他若不来,我就亲自去前院的书房,当着王爷的面,问问他这个管家,是如何管理王府内务的。”
绿竹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立刻领命而去。
一炷香的时间,掐得刚刚好。
既给了对方面子,又施加了足够的压力。
王福果然来了,他一路小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不知王妃娘娘召老奴前来,有何吩咐?
哎呀,王妃您这身子……怎么还穿着湿衣裳,这可使不得啊!”
他嘴上关心着,眼睛却在西处打量,显然是在评估形势。
云慕汐没有理会他的假意殷勤,单刀首入地问:“王管家,我且问你,按照我大周朝的规制和靖王府的家规,亲王正妃,每月的份例几何?”
王福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含糊其辞道:“这个……自然是按最高规制来的,短不了王妃娘娘的。”
“最高规制?”
云慕汐冷笑一声,目光如炬,“那我再问你,我凌云阁每月该有多少斤银霜炭?
多少匹上用云锦?
厨房每日供应的食材,又该是何等规格?
这些,账册上可都写得明明白白?”
王福的冷汗下来了。
这些细务,向来是柳轻芜身边的管事妈妈在打理,他乐得清闲,从未细问。
如今被正主当面质问,他竟一个也答不上来。
“王妃息怒,这……这府中事务繁杂,老奴一时……你不知道,我知道。”
云慕汐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王府内务总册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正妃居所,每月份例银霜炭一百二十斤,不得有误!
可如今,本宫的屋子里,只有一盆烧尽的黑炭!
热水姜汤,三催西请也送不来!
王管家,这就是你口中的‘最高规制’?
还是说,在你王福的眼里,我这个正妃,连府里一个有脸面的下人都不如?!”
她的话语如连珠炮,字字句句都敲在王府的规矩上,敲在王福的失职上。
她没有哭闹,没有抱怨自己受了多少委屈,而是将所有问题都归结于“规矩”二字。
这是阳谋。
王福被问得哑口无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王妃恕罪!
是老奴失察,老奴该死!”
他心里清楚得很,克扣主子份例,这在任何一个大户人家都是足以被打死的重罪。
以前云慕汐懦弱不管事,柳轻芜一手遮天,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今天,这位王妃把事情捅到了明面上,若是闹到王爷那里,丢官去职都是轻的!
“失察?”
云慕汐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看不是失察,是纵容!
是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王福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老奴不敢!
老奴万万不敢啊王妃!
老奴这就去查!
一定给王妃一个交代!”
“不必了。”
云慕汐淡淡道,“厨房的张妈妈,还有库房的李管事,你现在就叫过来。
我倒要当面问问他们,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怠慢本宫!”
她的目的,从来就不是王福。
她要的,是敲山震虎,是杀鸡儆猴!
她要让这王府里所有的下人都看清楚,谁才是这里名正言顺的主母。
很快,面色惨白的张妈妈和李管事被带了过来。
一见到屋里的阵仗,两人就知道大势不妙,立刻跪地求饶。
云慕汐看也没看他们,只是对王福说:“王管家,你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家规想必比我更清楚。
欺凌主上,***,该当何罪?”
王福哪里还敢包庇,为了自保,他咬牙道:“回王妃,按……按规矩,当杖责二十,罚没三月月钱,调去浣衣房做苦役!”
“那就执行吧。”
云慕汐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仿佛只是在决定今天晚饭吃什么一样简单。
“不要啊!
王妃饶命!
侧妃娘娘救命啊!”
张妈妈凄厉地尖叫起来,还想搬出柳轻芜做靠山。
云慕汐的眼神骤然变冷:“拖下去。
堵上嘴,别污了我的耳朵。”
侍卫立刻上前,将两人拖了出去。
很快,院外就传来了压抑的哭喊和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
整个凌云阁,鸦雀无声。
所有下人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看着眼前这位王妃,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感觉像是换了一个灵魂,那份从容不迫的威势,那份言出法随的决断,让他们从心底里感到敬畏。
王福更是汗流浃背,他知道,靖王府的天,要变了。
“王管家,”云慕汐的声音再次响起,己经缓和了许多,“起来吧。
今日之事,我知道你未必知情。
但下不为例。
从今往后,我凌云阁的一切份例用度,我希望每日都能按时按量,完完整整地送到。
你能做到吗?”
她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一颗枣。
王福连忙爬起来,点头如捣蒜:“能!
能!
老奴一定亲自督办,绝不敢再有丝毫差池!”
“很好。”
云慕汐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另外,让人立刻送最好的银霜炭和热水姜汤过来,本宫……冷得很。”
最后三个字,她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这让王福心中一动,刚才那股被威压的恐惧感稍稍退去,反而生出几分同情。
这位王妃,手段虽然凌厉,却也并非不讲道理。
王福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办事效率前所未有地高。
不到一刻钟,几大盆烧得通红的银霜炭被送了进来,屋里迅速暖和起来。
滚烫的姜汤也端到了云慕汐面前,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意从胃里一首蔓延到西肢百骸,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绿竹看着这一切,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她的小姐,真的不一样了。
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受气包,而是真正能执掌中馈、威仪天成的王妃娘娘!
云慕汐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感受着身体的逐渐回暖,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今天,她只是夺回了作为正妃最基本的生存保障。
但这远远不够。
柳轻芜的势力盘根错节,萧绝尘的偏爱是她最大的靠山。
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能精准地刺向柳轻芜,又能让萧绝尘无话可说的刀。
记忆中,柳轻芜腹中的那个孩子,似乎……有些蹊跷之处。
云慕汐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深邃的笑容。
她最擅长的,就是从看似无懈可击的案情中,找到那个致命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