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半宿,把卧牛村裹得严严实实。
叶青山是被灶膛里柴火熄灭的凉意冻醒的。
破屋的窗纸漏着风,雪光透过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映出细碎的白。
他摸了***口,那股暖融融的余温还在,像揣了颗晒过太阳的石子。
指尖划过粗布,昨夜惊鸿一瞥的青色鳞纹早己消失,仿佛真就是冻僵时的错觉。
他起身添柴,火镰打了三下才溅出火星。
火苗舔着湿冷的木柴,冒出淡淡的青烟,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院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叶青山顿了顿。
这时候不会有人来他这破院。
他扒着门缝往外看,只见张奶奶的身影在雪地里晃。
她的手里攥着个布包,走到院口的老磨盘边,把布包往磨盘上一放。
又飞快地往回走,脚步急得像怕被人撞见。
等那身影拐进胡同,叶青山才推开门。
磨盘上的布包还带着余温。
打开是两个白面馒头,上面撒了层细盐,是村里人家过年才舍得吃的东西。
他捏着馒头,指腹能摸到面的细腻,心里像被雪化的水浸了浸,软乎乎的。
“青山哥!”
清脆的喊声从巷口传来,狗蛋顶着满脑袋雪跑过来。
他的手里拎着个竹筐,筐里装着半筐冻红的山楂。
“我奶让我给你送的,说泡在水里煮煮,酸溜溜的能开胃。”
狗蛋把筐往叶青山手里塞,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昨天你采的紫绒草真厉害,张奶奶家的娃今天都能坐起来喝粥了!”
叶青山把馒头掰了一半递给狗蛋,“一起吃。”
两人蹲在灶膛边,就着灶火的暖意啃馒头。
狗蛋边吃边絮叨。
说早上看见大牛叔在村口磨镰刀。
平时见了他和青山哥在一起就瞪眼睛,今天却别过脸,假装没看见。
还说王婆子在自家门口晒咸菜。
他路过时,王婆子竟往他兜里塞了颗糖,没提半句青山哥“丧门星”的话。
“你说,他们是不是不讨厌你了?”
狗蛋嚼着馒头,含糊地问。
叶青山望着灶火里跳动的火苗,没说话。
他知道不是不讨厌了。
是那天救了孩子的事像块小石头,投进了村民心里的冰湖。
漾开了点涟漪,却没化掉底下的冰。
就像现在,他要是往村口走,还是会有人悄悄关上门,只是不再扔雪块罢了。
吃完馒头,叶青山要去后山捡柴。
狗蛋吵着要跟,两人踩着没膝的雪往后山走。
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掉,只有树枝上的雪偶尔落下来,砸在脖子里,凉得人一缩。
路过山脚下的小溪时,叶青山停下脚步。
溪水结了冰,冰面下能看见水流缓缓动着。
他蹲下来,指尖刚碰到冰面,胸口突然又传来一阵细微的灼热。
比上次更轻,像羽毛扫过似的。
他赶紧收回手,抬头看了看天,雪还在下,没什么异常。
“青山哥,你咋了?”
狗蛋凑过来。
“没事。”
叶青山摇摇头,拎起地上的柴刀,“走,捡些干柴回去。”
两人在背风的山坳里捡柴,这里的柴被雪盖着,却没湿透。
叶青山挥着柴刀,把枯枝砍断,狗蛋就帮忙抱到竹筐里。
偶尔有雪从树枝上落下来,落在狗蛋的帽子上。
他就晃着脑袋,把雪抖掉,惹得叶青山嘴角弯了弯。
快到晌午的时候,竹筐己经装满了。
两人往回走,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看见几个村民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晒太阳。
王老汉蹲在最边上,手里捏着旱烟袋,没点着。
看见叶青山,他顿了顿,把烟袋往腰里一别,起身往家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没说话。
李婶坐在石墩上纳鞋底,手里的针线停了停,从兜里摸出个布包,往叶青山这边扔过来。
“拿着,家里做的鞋垫,厚,垫在鞋里不冻脚。”
她说完,又低下头纳鞋底,耳朵尖却有点红。
叶青山捡起布包,布包上还带着李婶手心的温度,里面是两双粗布鞋垫,针脚密密麻麻的。
他低声说了句“谢谢”。
李婶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手里的针线走得更快了。
回到破院,叶青山把柴堆在灶房门口,又把山楂泡在水里。
狗蛋帮着他把灶火生起来,两人坐在灶前,等着山楂煮软。
锅里的水慢慢冒起热气。
山楂的酸味飘出来,混着柴火的烟味,是破院里少有的热闹。
“青山哥,你见过山外面的世界吗?”
狗蛋托着下巴,看着锅里的山楂,“我爹说,山外面有大镇子,镇子上有卖糖人的,还有骑着马的武士,比村里的牛还高。”
叶青山望着窗外的雪,心里忽然想起狗蛋上次说的武士。
他也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想知道紫绒草在别的地方长什么样,想知道胸口的灼热和鳞纹到底是什么。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能。
卧牛村的雪还没化,村民心里的冰也没化。
他走了,说不定又会被安上“逃走避祸”的名头。
锅里的山楂煮软了,叶青山舀了两碗,放了点细盐。
酸溜溜的山楂汤滑过喉咙,暖得人心里发甜。
狗蛋喝得首咂嘴,说比他家过年煮的梨汤还好喝。
傍晚的时候,狗蛋回家了。
叶青山把剩下的山楂汤装在瓦罐里,放在灶台上温着。
他坐在灶前,看着火苗渐渐变小,最后变成一堆红通通的炭火。
胸口的暖意还在,像有颗小太阳藏在里面,驱散了破屋的冷。
雪还在下,院门外的磨盘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布包。
里面装着几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
叶青山走过去,拿起红薯,红薯的温度透过布包传过来,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站在雪地里,看着漫天的雪,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雪停了半上午,阳光终于从云缝里漏出来。
洒在卧牛村的雪地上,晃得人眼睛发疼。
叶青山蹲在院门口,正把昨天泡软的山楂切成小块。
瓦罐里的糖水冒着细白的热气,甜香飘得满院都是。
“青山,忙着呢?”
苍老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叶青山抬头,看见村长赵老栓拄着拐杖站在雪地里。
老栓叔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裤脚沾着雪渣。
左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像条爬着的蚯蚓。
村里人都知道这疤,但没人敢问来历。
只知道老栓叔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老栓叔。”
叶青山起身让他进来,又去灶房端了碗温热的山楂糖水。
赵老栓接过碗,抿了一口,眼睛亮了亮:“你这手艺,比村里王婆子的梨汤还对味。”
他坐在院中的老磨盘上,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手背的疤,忽然望着村口的方向说:“这雪,比我当年在北境见的差远了。”
叶青山愣了愣。
他从没听过老栓叔提北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