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契·焚签

一 化形之秘我一直以为，老家那座被岁月侵蚀得有些佝偻的北方小院，

是我记忆里最坚固的堡垒。青砖垒砌的墙头长着衰草，厚重的木门被风雨剥蚀出深深的纹路，

像老人手背上的血管。直到那个下午，这堡垒连同其象征的安宁，被从内部彻底击碎。

记忆的起点，总带着一层暖黄色的滤镜，像旧相册里裱糊的糖纸，甜腻，却脆弱。院里，

母亲总是在灶间忙碌。黄昏时分，炊烟袅袅升起，混着柴火噼啪作响的暖意和玉米粥的香气，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味道。姐姐会坐在门槛上，就着天边最后一丝霞光缝补衣物，针脚细密，

一如她低眉顺眼的性子。而我，则被我的“家人”们簇拥着——不是血缘上的，

而是更深于血脉的联结。那是七只毛色、性情各异的狗。大黄沉稳如祖父，

眼神里是看透世事的温润；小黑机敏如少年，总带着用不完的精力；小白最是娇憨，

像永远长不大的小妹，湿漉漉的鼻子总爱蹭我的手心……村里人只当我们家爱狗成痴，

婆娘们嚼舌根，说这家人把畜生看得比人还重。她们不懂，这些生灵，是我们的盾，

是我们的墙，是深埋于黄土院落之下，必须用沉默守护的最大秘密。它们，可以化为人形。

这秘密像一枚被深埋地下的古老铜钱，只在月光洗刷掉一切杂色的深夜，

或在确认绝无外人的白昼，才悄然显现出它的真容。它们会褪去毛皮，直立而行，

拥有清晰如邻人般的面容和或低沉或清越的嗓音。大黄会变成敦厚的汉子，

帮母亲担起满满两桶水，脚步稳健；小黑是清瘦少年的模样，

利落地爬上屋顶修补漏雨处；小白则是个灵秀的小姑娘，帮着姐姐晾晒衣物，笑声清脆。

他们会围坐在我身边，听我磕磕绊绊地念课本上的故事，眼神专注，

仿佛那是世间最有趣的传奇。母亲不止一次告诫我，这是我们家世代传下的“缘法”，

是老祖宗留下的“契”，是庇佑，也是枷锁。守口如瓶，

像守护自己的心跳一样守护这个秘密，一旦泄露，灾祸便会顺着缝隙钻进来，把一切都扯碎。

日子就在华北平原干燥的风里，在鸡鸣犬吠和它们偶尔化形带来的窃喜中，平静地流淌。

我以为这方小小的天地就是我的整个世界，直到那天下午。那是个盛夏的午后，日头毒辣，

晒得院里的黄土发白，踩上去滚烫。狗们大多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的阴凉里吐着舌头打盹。

只有小黑化成的少年，陪我在院角修理那扇被雨水泡得有些松动的栅栏。突然，

一阵急促、粗鲁的敲门声，像冰雹般毫无征兆地砸碎了午后的沉寂。

不是村里人那种带着招呼和试探的叩击，而是蛮横的、带着某种不耐烦的捶打，

仿佛不是在敲门，而是在砸一面鼓。所有的狗在一瞬间惊醒，耳朵齐刷刷竖起，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小黑猛地站起身，少年清亮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

他几乎是本能地变回犬形——一条精悍的黑狗，与其他同伴一起，焦躁地在我脚边打转，

脊背上的毛微微炸起。我的心骤然缩紧，一股没来由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谁啊？

”我扬声问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门外无人应答。回应的是更用力的捶门声，

木门在撞击下发出吱呀呀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

还有模糊不清的、几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吆喝，口音古怪，不似本地人。我几乎是扑到门边，

用单薄的身体死死抵住门板。小黑和其他狗也围拢过来，用身体、用爪牙抵住门后，

形成一道脆弱的内锁。恐惧像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门外传来的气息，

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锈铁味的恶意。二 不速之客“不能开！绝对不能开！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僵持中，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是母亲。

她撩起围裙擦着手上的水渍，从灶房走出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近乎麻木。“妈！别开门！”我急声喊道，声音带着哭腔。母亲没有看我。她的目光越过我，

落在剧烈震颤的门板上，那眼神空洞，像是穿透了木板，看到了某种早已注定的结局。

她沉默地走上前，伸手，拨开了我和狗群努力顶住的那根粗重门闩。“妈！

”我不敢置信地惊叫。门，被母亲从里面拉开了。灼热的阳光猛地涌入，刺得我眼前一白。

门外，站着七八个男人。他们穿着统一的、类似旧时行脚商但更显利落的青灰色劲装，

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冷又硬。

为首的是个面色阴鸷的中年人，脸颊有一道浅疤，腰间佩着一把样式奇特的弯刀，

刀鞘上刻着看不懂的符文。他们的目光像刷子一样刮过院内，扫过惊惶失色的我，

扫过龇牙低吼、蓄势待发的狗群，最后，齐刷刷地定格在母亲身上。“叨扰了。

”中年人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路过宝地，天色将晚，讨碗水喝，

借个地方歇歇脚。”他的话客气，语气却毫无温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意味。

母亲侧身让开通路，语气平淡得像在招呼最寻常的邻里：“进来吧，灶上正烧着水。

”我浑身冰凉，无法理解母亲的行为。姐姐不知何时也站在了灶房门口，脸色苍白得像纸，

双手紧紧绞着围裙下摆，指节泛白，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用恐惧的眼神默默看着母亲将这群不速之客引入院内。狗群在母亲眼神的严厉示意下，

勉强收敛了攻击的姿态，但它们没有化形，只是恢复成普通家犬的模样，

蜷缩在院墙根下的阴影里，喉咙深处依旧滚动着不安的呜咽。它们的眼睛，

像黏在了那些男人身上，警惕从未松懈。

我抱起了最小、最依赖我的小白狗——它是“小妹”阿白的犬形，

将她冰冷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微薄的勇气。

我跟着母亲和那群人，挪到院子中央。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

那群人看似随意地坐在母亲搬来的条凳上，眼神却像探照灯般四处扫视，

尤其是在那些看似温顺的狗身上停留的时间，长得令人心悸。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对牲畜的寻常打量，而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

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贪婪。一个可怕的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我的脑海：他们不是普通人，

他们知道！他们是为狗来的！他们想……想抓走它们！甚至……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我抱着阿白，下意识地一步步后退，想要退到敞开的院门外去。

那里似乎比这个被陌生煞气充斥的院子更安全。“丫头，别站那儿，进来帮忙。

”母亲的声音从灶间传来，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脚步僵住。这时，

母亲和姐姐开始将做好的简单饭菜——一盆玉米粥，一碟咸菜，

几个窝头——端上那张用了多年的破旧木桌。饭菜热气腾腾，

与这紧绷得快要断裂的气氛格格不入。那群男人的注意力果然被食物吸引，他们显然饿极了，

不再四处打量，围坐过来开始狼吞虎咽。母亲和姐姐垂手站在一旁，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突然，那个为首的中年人脸色猛地一变，手中的粗陶碗“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捂住腹部，脸上露出极端痛苦和惊怒交加的神色，

手指颤抖地指向母亲：“你……你这妖妇！竟敢下毒！”紧接着，

其他男人也纷纷惨叫着捂住肚子，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碗碟碎落一地。不过眨眼功夫，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一群人，竟全都瘫倒在地，身体抽搐，口吐白沫，很快便没了声息。药！

母亲在饭菜里下了药！我惊得魂飞魄散，呆立当场。母亲猛地看向我，

一直以来的平静被一种火山喷发般的急迫取代，她双眼赤红，厉声喝道：“阿白！

带你姐姐走！现在！快跑！往县城跑！永远别再回来！”怀里的阿白瞬间挣脱，

落地化作那个眉眼清秀的少女，她脸上毫无血色，但眼神决绝，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姐！走！”我被阿白拖着，踉踉跄跄地冲出院门。身后，

传来母亲最后一声嘶哑的呼喊，像是用尽了生命全部的力量：“跑啊——！

”还有姐姐终于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泣声。我们没命地跑，沿着坑洼不平的村道，

冲向通往县城的唯一土路。我不敢回头，耳边只有风声呼啸和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快要炸开。然而，没跑出多远，

身后就传来了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吼叫。他们竟然还有人没中毒？或者，

药效不够持久？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分开跑！引开他们！

”大黄化成的魁梧汉子低吼一声，

他和其他几只狗——小黑、大灰、老棕——毫不犹豫地转身，

纷纷显露出犬形或半人半犬的战斗姿态，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义无反顾地扑向了追兵。

他们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我们争取哪怕多一秒的时间。

凄厉的犬吠、人类的怒骂、兵刃砍入血肉的沉闷声响、痛苦的哀鸣……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

在我身后不断响起，又随着我们拼尽全力的奔跑而渐渐模糊、远去。每一声惨叫的减弱，

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割一下。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几乎是被阿白半拖半抱着，

机械地向前狂奔。我们不敢再走大路，只能钻进路旁的玉米地，

在田野、沟壑和稀疏的小树林间盲目穿梭。阿白凭借着犬类天生的敏锐听觉和嗅觉，

带着我躲过了一次次看似逼近的搜捕。但我们都能感觉到，那些追兵像嗅到血腥味的饿狼，

始终紧追不舍，那股阴冷的气息如影随形。三 神秘少爷不知跑了多久，天色由暗转明，

又由明转暗。我们终于狼狈不堪、浑身污泥地逃进了市区。城市的喧嚣、庞杂的人流和车流，

暂时形成了一道混乱的屏障，给了我们一丝喘息之机。

我们找到一家位于偏僻小巷、看起来脏乱破旧的小招待所，

用身上仅有的零钱开了个最小的房间。房间狭小潮湿，散发着霉味和劣质消毒水混合的怪味。

阿白重新化为小白狗，蜷缩在我怀里，我们依偎在冰冷的床上，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

然而，这短暂的安宁像肥皂泡一样易碎。第二天下午，

招待所那扇薄薄的木门就被粗暴地踹开了。白天在街上似乎瞥见过的一个面孔出现在门口，

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冷笑。完了。彻底完了。我抱紧怀里瑟瑟发抖的阿白，闭上了眼睛，

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突兀地挡在了我们和追兵之间。

那是一个穿着深色中式立领装、气质矜贵冷淡的年轻男子，

他身后跟着两名神情精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随从。“怎么回事？”年轻男子的声音不高，

却自带一股威压，让门口凶神恶煞的追兵动作一滞。那几个追兵见到他，脸色瞬间大变，

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竟齐齐躬身，态度变得异常恭敬：“少……少爷。

小的们在追捕逃犯，惊扰您了。”少爷？我茫然地看着这个被称为“少爷”的年轻人。

他身姿挺拔，容貌极为俊朗，但那双眼睛，看人时却像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冰冷，

疏离。他的目光掠过我惊恐的脸，我破烂肮脏的衣衫，最后，落在我怀里的阿白身上时，

停顿了一下，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玩味的兴趣。“逃犯？”年轻人淡淡地重复了一句，

目光扫过那几个追兵，“两个弱女子，能犯什么事？光天化日，动静闹得这么大，不像话。

”“少爷，这是上头的吩咐……”为首的小头目试图解释。“人，我带走了。

”年轻人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有什么问题，让让你们上头的人来找我。”说罢，

他不再看那些噤若寒蝉的追兵，转向我：“跟我走。”不是询问，是命令。平淡无波，

仿佛带走我就像捡起路边的一片落叶般自然。那些追捕我们的人，此刻温顺得像绵羊。

我明白了，他们是一伙的，而这个“少爷”，是地位更高、更核心的人物。刚逃离狼爪，

又落入了更深不可测的虎口。巨大的绝望让我双腿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我和阿白被带离了招待所，安置进一辆外观低调但内饰奢华的轿车里。车窗被帘子遮住，

看不到外面。没有人捆绑我们，但无形的禁锢比绳索更令人窒息。车子行驶了很久，

最终驶入一处高墙深院。后来，我从偶尔送饭的、小心翼翼的老仆口中，

隐约拼凑出信息：这里并非普通富户，

而是一处不对外公开的、属于某个隐秘古老家族的别苑。而那个“救”了我的年轻人，

是家族中地位尊崇的嫡系子弟，人称“七少爷”。

我被软禁在一个布置得古色古香、却冰冷没有生气的房间里，窗外是高大的围墙一角。

每日锦衣玉食，行动却受到严格限制，连去院子里透口气都需请示，且总有目光跟随。

阿白始终以犬形陪伴着我，我们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监视。七少爷偶尔会来，每次来，

都只是用一种研究性的目光审视我，

间或问一些看似随意、实则尖锐的问题：关于老家的方位，关于院子的布局，

关于那些狗的来历、习性，尤其关注它们化形的细节。他的眼神里没有欲望，

只有一种对稀有标本的好奇和探究。我逐渐清醒地认识到，

他并非对我这个“人”有任何兴趣，他想要的，

是我身上所牵连的、关于“化形之犬”的秘密。我和阿白，在他眼中，

不过是偶然捕获的、蕴藏着珍贵信息的活体标本，是必须掌控在手的“资源”。

这种非人的对待，比直接的暴力更让我感到彻骨的寒意和屈辱。四 焦黑签文过了几天，

七少爷再次出现，说要带我去一个“清静地方”。我被迫跟上，阿白被强行留在了住处。

我们乘车来到城外一座山脚下。一座看起来年代久远、香火冷清的寺庙依山而建，

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但气氛并不祥和，反而透着一种幽深阴森。青石板台阶长满青苔，

庙墙斑驳，匾额上的字迹也已模糊难辨。不同于寻常寺庙的佛像庄严慈祥，

这座寺庙的正殿和偏殿里，供奉着许多奇形怪状、面目或狰狞或诡异的神祇塑像，

有些三头六臂，有些青面獠牙，散发着一种原始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七少爷示意我可以随意看看，他自己则径直走向大殿深处一尊笼罩在阴影里的神像前，焚香，

默默祝祷，姿态恭敬中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狂热。我心神不宁，

在那些冰冷诡异的塑像注视下，只觉得脊背发凉。目光慌乱地逡巡间，

我看到了位于角落的一尊神像——钟馗。虬髯怒目，气势凛然，

是民间传说中专司打鬼驱邪的正直之神。在无所依凭的巨大恐惧中，

我像是抓住了唯一可能存在的救命稻草。我踉跄着走过去，在冰冷的蒲团上跪下，

心中默念的不是荣华富贵，不是自身安危，而是最简单、最卑微的祈求：“神明在上，

信女别无所求，只愿家人平安，佑我阿白无恙，助我们逃离此地，重获自由。

”我拿起神像前满是灰尘的签筒，用力摇晃。心跳如鼓。一支签条“啪”地一声跳出。

我颤抖着拾起，只看了一眼，便觉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四肢百骸瞬间冰凉。

那签文是刻在薄薄的木片上的，但上面的字迹，却不像用朱砂或墨汁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