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推“悦茶”木门时,指节先碰到门环——那是枚铜制的桃花环,边缘磨得发亮,该是被人摸了千百遍。
门轴“吱呀”一声,像老人生出的轻叹,混着茶香漫过来,不是商场里标准化的香氛,是紫砂罐里陈茶的沉郁,裹着点檀香,把他帆布包上沾的老弄堂油烟味,悄悄压了下去。
茶室没开灯,天光从菱形花窗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拼出细碎的亮。
苏悦坐在最里的卡座,背对着他,米白真丝衬衫的后领松垮垮垂着,露出一小片颈窝,颈侧有颗淡褐色的痣,像落在雪地上的一粒茶籽。
她面前的紫砂茶具摆得齐整,壶是扁圆的仿古款,壶身上有浅刻的兰草,包浆温润,该是用了好些年。
指尖捏着枚茶针,正对着茶宠轻轻刮——那是只紫砂兔子,耳朵耷拉着,耳尖沾着圈浅黄的茶渍,显然不是摆看的物件。
“来了?”
她没回头,声音比昨天软,像刚泡开的龙井,芽叶舒展开的轻响,“坐。”
林羽走过去,帆布包在脚边放得很轻,怕蹭到旁边的梨花木桌腿。
桌角有道细痕,像是被绣针划的,他的目光顿了顿,又飞快移开,落在苏悦手边的绣品上——那是块素白的真丝料,上面用铅笔画了半朵桃花,线条很淡,却见功底。
“绣品带来了?”
苏悦终于转头,目光扫过他的帆布包,没了会议室里的锐劲,倒多了点像茶烟似的软意。
林羽解开帆布包时,指尖碰到了里面的铁罐,是母亲装养胃茶的那个,铁皮上的“羽”字被磨得发毛。
他把棉布套一层层掀开,绣布展开的瞬间,天光正好落在上面——三朵桃花挤在巴掌大的布上,花瓣用的是皖北特有的“退晕绣”,浅粉往深粉过渡时,针脚细得像蚕丝,花蕊上的金线更绝,不是整根拉的,是拆了金线里的丝,一根一根绣上去,在光里闪着碎碎的亮,像桃花上没干的露水。
苏悦的呼吸轻了半拍。
她放下茶针,指尖先碰了碰绣布的边角——那是母亲特意留的毛边,说“这样软和,不硌人”。
她的指甲短而齐,甲缝里没半点甲油,指尖划过金线时,动作慢得像在数针脚。
“你母亲的针脚,是‘密接针’?”
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惊讶。
林羽愣了:“您也懂刺绣?”
“我母亲以前教过我。”
苏悦的指尖停在那朵绣着“悦”字的桃花上,字是用回针绣的,笔画里藏着细小的圈,“这个‘悦’字,她加了‘打籽绣’的籽在笔画末端,怕字太硬,硌着布。”
林羽的耳尖瞬间烫了。
母亲在电话里没说这些,只说“加个她的名字”,原来藏了这么细的心思。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看见苏悦的指尖轻轻按在“悦”字上,指腹蹭过绣线,像在摸什么贵重的东西。
“茶凉了。”
苏悦突然抬头,把面前的白瓷杯推过来,“明前龙井,今年清明前三天采的,你尝尝。”
林羽双手接过杯子,杯沿很薄,碰着唇时有点凉。
茶水滑进喉咙,先是清苦,接着是回甘,像老家春天里的风,吹过桃树时先带点涩,再飘来花香。
他放下杯子,看见杯底有片细小的茶叶,是龙井特有的一芽一叶,芽头还翘着,没泡烂。
“您怎么不喝?”
他问。
苏悦笑了笑,拿起紫砂壶,壶嘴对着自己的杯子倾了倾,倒出的茶水少得可怜,只够润杯底:“等你一起泡新的。”
她拿起茶荷,里面的龙井绿得发亮,“你母亲做的养胃茶,是用桃花和陈皮?”
“嗯,陈皮是晒了三年的,母亲说越陈越养胃。”
林羽的声音软下来,“她白天种地,晚上就坐在煤油灯下,把桃花晒成干,陈皮切成丝,混在一起装罐。”
苏悦的茶针在茶荷边顿了顿,针尖碰到茶荷的竹边,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我母亲以前,也爱在灯下绣东西。”
她的声音低了些,像沉在杯底的茶叶,“她绣苏绣,双面绣的鲤鱼,鱼鳃上的红,是用胭脂调了丝线染的,在灯底下看,像活的。”
林羽没说话,看着她指尖摩挲着紫砂壶的壶柄——那上面的包浆,该是常年握出来的,和母亲绣布上的压痕一个道理。
“后来有人说,苏绣老土,不如机器绣的整齐。”
苏悦的指尖停了,壶柄上的兰草纹被她的指腹蹭得更亮,“她的订单越来越少,就把绣针收起来,再也没碰过。
走的时候,她把绣针包在我的枕套里,枕套上绣了朵桃花,和你母亲绣的,有点像。”
林羽的手攥紧了膝上的棉布套,绣布的边角硌着掌心。
他想起母亲的手,冬天冻得开裂,还在绣桃花,说“只要有人喜欢,就不算白绣”。
“所以我想把桃花绣放进‘悦己’。”
苏悦突然抬头,眼底有光,像茶水里浮起的芽叶,“不是为了噱头,是想让那些像你母亲、我母亲一样的手艺人,知道她们的针脚,没被忘了。”
她把平板推过来,屏幕上是“悦己”秋冬新品的草图:长款大衣的领口是圆弧形,连衣裙的裙摆有开叉,面料标注着“真丝混纺,16姆米”。
“但总觉得少点什么,昨天看你那朵桃花,才想明白——少了点‘亮’。”
“亮?”
林羽凑过去,鼻尖差点碰到平板的屏幕。
苏悦拿起笔,在桃花瓣的边缘画了道细银线:“用银线勾边,极细的那种,平时看不出来,一碰到灯光,就像桃花上结了霜,亮得很。”
她的笔尖顿了顿,在花蕊旁点了点,“就像你母亲绣的金线,不显眼,却撑着整朵花。”
林羽的指尖在平板边缘碰了碰,突然想起母亲绣桃花时,总在花瓣边缘加一根“游针”,说“这样花才有劲儿”。
“要是在暗纹里也加银线呢?”
他脱口而出,“比如桃花的枝干,用银线绣出细小的纹路,远看是纯色,近看能摸到针脚。”
苏悦的眼睛亮了,身子往前凑了些,真丝衬衫的领口蹭到了桌沿。
林羽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洗过的衬衫带的皂角香,混着茶香,很干净。
“这个想法好!”
她的指尖点在屏幕上,“连衣裙的开叉处,也能绣半朵桃花,银线露在外面,走路时会晃,像花在动。”
她的指尖很细,点在屏幕上时,指甲泛着淡粉,像桃花的花苞。
林羽看着那根指尖,突然想起母亲绣线时,手指捏着线的姿势,也是这样轻,却稳。
“我回去就改。”
林羽的声音有点发紧,手不自觉地摸向帆布包,里面的铁罐硌着腰。
“不急。”
苏悦往后靠了靠,拿起茶针,重新给紫砂壶注水,“设计和泡茶一样,得等。”
热水注进壶里,茶叶“哗啦”一声舒展开,“你母亲的风湿,有没有去看过?”
林羽的手顿在帆布包上。
他想说“看过,太贵了”,却张不开嘴,只觉得喉头发紧。
他捏了捏棉布套的边角,绣布的毛边蹭着指尖,像母亲的手在摸他。
苏悦没催他,只把泡好的茶倒进他的杯子,茶水满到杯沿,冒着热气。
“我认识家中医馆,老大夫治风湿很厉害。”
她的声音很轻,“下周让助理约时间,我陪你一起去。”
林羽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慌。
他想拒绝,说“不用麻烦您”,却看见苏悦的指尖捏着茶壶盖,盖沿上的水珠滴在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就当是谢你母亲的养胃茶。”
她补充道,语气里没半点施舍的意思,像在说“该谢的”。
林羽的指尖颤了颤,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叶,芽叶浮在水面,像桃花漂在水里。
他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苏悦笑了,拿起桌角的小盒子,推到他面前。
盒子是紫檀木的,边角有包浆,上面刻着朵小桃花。
“这个给你。”
林羽打开盒子,里面铺着暗红色的绒布,放着六枚银色的绣针,针尾都刻着桃花纹,边缘有细微的毛边,像是手工刻的。
“这是……我母亲的绣针。”
苏悦的指尖碰了碰盒子的边缘,“她总说,好针绣好花,别委屈了手艺。”
林羽拿起一枚绣针,指尖能摸到针尾的纹路,粗糙却暖和,像母亲绣布上的针脚。
他的指尖颤得更厉害,针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他想说谢谢,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东西,只能攥着绣针,低头看着盒子里的绒布——那颜色,像老家桃花谢了后的枝干色。
“别叫我苏总了。”
苏悦突然说,“私下里,叫我苏悦。”
林羽的耳尖烫得能煎鸡蛋。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苏悦的眼睛,天光落在她的眼底,像盛了杯温水。
“苏悦。”
他轻声说,声音有点哑。
苏悦点了点头,拿起茶壶,又给两人续了茶。
茶水的热气往上飘,模糊了她的眉眼,看起来比平时柔和多了。
聊到五点时,窗外的梧桐叶被夕阳染成了橘红,风一吹,叶子落在窗台上,发出“沙沙”的响。
苏悦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米白色的,袖口有暗扣,不是职场上穿的那种挺括款,料子很软,像她的衬衫。
“我送你回去。”
林羽连忙摆手:“不用,我坐地铁就行。”
“顺路。”
苏悦的语气很淡,却没给拒绝的余地。
林羽跟着她走出茶室,铜门环在身后晃了晃,发出轻响。
黑色轿车停在梧桐树下,司机打开车门时,林羽看见后座的真皮座椅上,放着个布包,是素色的,上面绣了朵小桃花,和苏悦母亲枕套上的那朵,该是一个样子。
他坐在副驾驶,手放在膝盖上,帆布包放在脚边,怕蹭脏了座椅。
车开得很稳,苏悦看着窗外,突然说:“下周去中医馆,记得把你母亲的绣品带两件,老大夫也喜欢这些。”
林羽“嗯”了一声,指尖捏着裤缝,心里又暖又慌——他怕自己还不起这份好,却又忍不住想靠近。
到弄堂口时,林羽让司机停车。
他推开车门,回头看了眼,苏悦正看着他,手里拿着那个布包,指尖摸着上面的桃花。
“设计稿不用急。”
她轻声说,“有问题打电话。”
林羽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弄堂。
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黑色轿车还停在那里,像块墨色的玉,嵌在橘红的夕阳里。
回到房间,林羽把帆布包倒在桌上:桃花绣、银色绣针、母亲寄来的养胃茶铁罐,还有苏悦送的那盒龙井。
他拿起绣针,对着灯光看,针尾的桃花纹在光里闪着淡银,像苏悦眼底的光。
他打开平板,指尖在屏幕上划过,银线勾勒的桃花瓣、枝干上的细银纹,灵感像泉水似的涌出来,连呼吸都跟着轻了。
晚上十点,他把改好的设计稿发给苏悦,附了条微信:“设计稿改好了,您看看。
绣针我收好了,谢谢您。”
没过多久,苏悦回复了:“明天上午我在茶室等你,带你看块新到的真丝料。”
后面跟着个小兔子的表情,和茶室里的茶宠一模一样。
林羽看着那个表情,忍不住笑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弄堂里的灯,一盏盏亮着,像母亲绣布上的针脚。
而此刻,苏悦坐在书房里,面前放着母亲的绣本。
绣本的封皮是暗红色的,上面绣了朵桃花,针脚和林羽母亲的很像。
她翻开第一页,里面夹着根银色的绣针,针尾刻着桃花——和她送给林羽的那套,是一对。
她拿起手机,给助理发了条消息:“明天把那块香槟色的真丝料带过去,让林设计师看看。”
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缝照进来,落在绣本上,银线绣的桃花在光里闪着亮。
苏悦轻轻摸着绣本的封皮,像摸着母亲的手。
她突然觉得,母亲的针脚,好像没断,通过林羽,通过那朵桃花,又重新活了过来。
茶凉了可以再泡,针钝了可以再磨,有些东西,只要有人记着,就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