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是被冻醒的。
不是那种凛冽的、张扬的冷，而是韩国考试院特有的、从墙壁缝隙里丝丝缕缕渗进来的、带着霉味的阴寒。她缩在薄薄的被子里，将自己蜷成一只虾米，依旧能感觉到寒意贴着皮肤游走。窗外天色未亮，只有路灯的光晕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显示早上六点半。
她挣扎着坐起来，宿夜未消的疲惫让她眼前发黑。喉咙干涩发痒，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胸口那片熟悉的、沉闷的痛感。她伸手摸向床头柜上的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昨晚剩下的、已经凉透的水咽了下去。
药是心脏的药。先天性的，像一颗定时炸弹，埋在她身体里二十多年。医生说要静养，不能劳累，不能情绪激动。可 “静养” 这两个字，对如今的时节来说，是奢侈品。
她是中国人，父母在她高中时离异，各自组建了家庭，她像个多余的影子，在两边都显得格格不入。大学选了韩语专业，一半是兴趣，一半是潜意识里想逃离。毕业后，同系的好友陈曦在韩国读研，怂恿她：“来首尔吧，闯一闯，不行再回去。”
“闯一闯”？时节苦笑。她现在的状态，只能算 “苟且”。
签证是个大问题，最后办了个短期语言研修签，挂在一个不知名的学院名下，然后和陈曦挤在一间月租四十万韩元约合人民币两千多的考试院里。所谓考试院，就是比胶囊旅馆稍大点的格子间，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和一个迷你衣柜，再无长物。卫生间和厨房是公用的，走廊里永远弥漫着泡面和廉价速食的味道。
陈曦还在睡，呼吸均匀。她是来追梦的，梦想着进韩国的娱乐公司当策划。时节不一样，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待着，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对她抱有期望的地方。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又套了件毛衣，才感觉身上有了点暖意。走到窗边，掀开报纸的一角，外面依旧是灰蒙蒙的天。今天是她在 “GS25” 便利店上夜班的日子，下午五点到凌晨两点。
这份工作是她找了一个月才定下的。时薪九千韩元约合人民币五十元，不算高，但胜在包两顿饭虽然只是便利店的三角饭团和紫菜包饭，而且夜班人少，相对清净。对她这副随时可能***的身体来说，已经是难得的 “轻松”。
白天的时间，时节大多用来补觉，或者偶尔去语言学院点个卯，更多的时候，是窝在考试院里，对着电脑接一些简单的中韩翻译散活，稿费少得可怜，但聊胜于无。
下午四点半，时节准时出门。寒风依旧刺骨，她裹紧围巾，将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坐地铁去江南区，需要换乘两次，一个多小时。车厢里人不多，大多是面无表情的上班族。时节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光怪陆离的首尔街景，感觉自己像一个漂浮在这座巨大城市里的幽灵，没有根，也没有方向。
她打工的便利店，开在江南区一条不算繁华的背街上，旁边是一家关门很早的小型画廊和一家24 小时营业的洗衣店。周围写字楼林立，晚上会有不少加班到深夜的上班族来买夜宵和咖啡。
“时节，你来啦！” 上白班的金阿姨看到她，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金阿姨知道她是中国人，韩语说得磕磕绊绊，总是很耐心地放慢语速跟她说话。
“内，金阿姨，辛苦了。” 时节弯了弯腰，接过她递过来的围裙。
交接工作很简单，核对一下库存，确认一下收银机里的钱数。金阿姨絮絮叨叨地嘱咐：“晚上可能会有喝醉酒的客人，你别害怕，按铃叫保安就好。还有，靠窗第三排货架的香蕉牛奶好像快过期了，你等下整理一下。”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
金阿姨离开后，店里就只剩下时节一个人。她熟练地整理着货架，将过期的商品挑出来，然后拖了地，擦了收银台。做完这一切，她才有空喘口气，给自己泡了一杯免费的速溶咖啡。
咖啡很苦，她却喝得很认真。至少，这杯热咖啡能让她在接下来漫长的冬夜里，保持一点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客人不多。有穿着西装、神色疲惫的上班族来买咖啡和三明治；有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来买化妆品和零食；也有背着书包、戴着眼镜的学生来买文具和饮料。时节安静地站在收银台后，扫码，收钱，找零，说 “谢谢光临”。她的韩语依旧生涩，但应付这些简单的对话已经足够。
偶尔，她会想起在国内的父母。离婚后，他们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对她的关心也变得公式化。电话里永远是 “钱够不够用”、“身体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她总是说 “够用”、“挺好”、“再说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或者说，愿不愿意回去。那个家，早已没有她的位置。
陈曦是她在韩国唯一的朋友，也是她来这里的原因。但陈曦很忙，忙着上课，忙着实习，忙着她的 “梦想”，两人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偶尔聚在一起，陈曦会兴奋地跟她说起韩国的娱乐圈，说起那些闪闪发光的偶像。
“时节时节，你知道 BTS 吗？防弹少年团！现在火遍全球了！” 有一次，陈曦拿着手机，给她看一个舞台视频。视频里的七个男孩在舞台上又唱又跳，灯光璀璨，台下尖叫声震耳欲聋。
时节看得有些茫然，摇了摇头。她对这些不感兴趣。
“哎呀，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陈曦恨铁不成钢，“你看这个，这个是田柾国，他们团的‘黄金忙内’，唱歌跳舞都超级厉害，长得也帅！人气可高了！”
视频定格在一个男孩的脸上。很年轻，眼神很亮，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劲儿。时节看了一眼，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 “哦，长得是还不错”。
“黄金忙内？什么意思？” 她好奇地问。
“就是年纪最小，但什么都做得最好的意思！他可是 ACE 级别的！” 陈曦一脸崇拜。
时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对她来说，这些遥远的偶像，和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在异国他乡苟且偷生的打工妹，每天为了生计奔波，能活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
时节打了个哈欠，感觉眼皮有些沉重。她揉了揉眼睛，走到窗边，想透透气。窗外的街道很安静，只有路灯和便利店的灯光在黑暗中亮着。寒风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呜呜的声响。
就在这时，便利店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来一股刺骨的寒风。
时节下意识地转过身，看向门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脸上还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衫和黑色的裤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即使这样，时节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不是因为穿着，而是一种……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许是他的身形太挺拔，也许是他走路的姿态太有力量感。
男人没有看她，径直走向冰柜区。他的脚步很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在冰柜前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挑选什么。然后，他拿了几瓶功能饮料，又走到三明治区，拿了一个金枪鱼三明治。
他走向收银台的时候，时节才稍微看清了他的眼睛。隔着帽檐的阴影，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丝…… 疲惫？还有警惕？
时节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个男人的打扮太奇怪，也许是他身上的气场太强大。
她定了定神，准备扫码。
男人将东西放在收银台上，动作很快，似乎不想在这里多做停留。
时节拿起第一瓶功能饮料，扫码。“滴” 的一声。
然后是第二瓶，第三瓶。
最后是那个金枪鱼三明治。
“一共是…… 一万三千韩元。” 时节看着收银机上显示的数字，用生涩的韩语说道。
男人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信用卡，递给她。
时节接过信用卡，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尖却有些冰凉。
时节的心又是一跳，连忙低下头，将信用卡插入 pos 机。
“请输入密码。” 她说。
男人沉默地在密码器上按了几下。
“请签名。”
男人接过笔，在小票上飞快地签了个名字。字迹潦草，时节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交易完成，时节将信用卡和小票一起递还给男人，又把装好袋的商品推到他面前。
“谢谢光临。” 她低着头，说。
男人拿起袋子和信用卡，转身就走，没有再说一个字。
直到便利店的门 “叮” 的一声关上，时节才松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在紧张什么。也许是这个男人太神秘了吧。
她摇了摇头，将这件小事抛到脑后。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每天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这个穿着奇怪的男人，不过是她漫长夜班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她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
窗外的风依旧在呼啸，夜色深沉。时节看着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孤独。
她不知道，这个被她当作 “插曲” 的、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神秘男人，名叫田柾国。她更不知道，这场发生在冬夜便利店里的、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相遇，将会如何彻底地改变她的人生轨迹，将她卷入一场注定悲伤的洪流。
她只是觉得，今晚的首尔，好像比平时更冷一些。而她胸口的那颗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