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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岛俊驾驶的警车在箱根蜿蜒的山路上艰难爬行时,车窗外的景色正被一种沉郁的、水墨画般的浓雾所吞噬。时值深秋,本应是层林尽染的季节,此刻却只剩下湿冷的空气和模糊不清的、如鬼魅般晃动的树影。这压抑的氛围,与他此刻的心情不谋而合。
“简直就像是开往地狱的入口。”西岛俊握着方向盘,忍不住低声自语。
大约半小时前,神奈川县警本部接到了一通几乎无法被归类的报警电话。报警人是著名围棋大师梶原宗师的养女兼秘书,三宅绫音。她在电话里的声音颤抖而克制,称梶原大师将自己反锁在书房内超过三十六小时,没有任何回应。这对于生活规律到刻板的大师而言,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问题在于,梶原宗师的书房,并非普通的房间。那是一个被媒体戏称为“棋盘上的要塞”的、绝对安全的避难所。一个由内向外彻底封闭的“密室”。
梶原宗师的宅邸,名为“天元山庄”,坐落在箱根群山深处,占地广阔,戒备森严。而位于宅邸中心地带的那间书房,更是山庄的禁区。它由整体浇筑的钢筋混凝土构成,唯一的出入口是一扇厚达二十厘米的特种合金钢门。这扇门没有传统的锁孔,唯一的开启方式,是通过门两侧的生物识别面板。
从外部开启,需要同时输入三十六位的动态密码和梶原宗师本人的指纹。 从内部开启,则需要梶原宗师的指纹和虹膜双重认证。
而根据三宅绫音的说法,警报系统显示,这扇门在两天前的下午被从外部正常关闭后,于前天夜里,被从内部彻底锁死。这意味着,梶原宗师在进入书房后,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安全模式。在这种模式下,外部的一切开启方式都会失效,除非从内部进行解除。
一个活生生的人,将自己锁进了一个连炮弹都无法轻易轰开的铁棺材里,然后与外界断绝了所有联系。这听起来,更像是某种行为艺术,而非一桩需要警方介入的案件。
然而,当西岛俊抵达天元山庄,看到那扇泛着金属冷光的、如巨兽之口般沉默的钢门时,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山庄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除了最先报警的三宅绫音,还有梶原宗师唯一的儿子、梶原集团的现任总裁梶原健司,以及几名神色慌张的佣人。甚至连与梶原宗师齐名,并称“棋坛双壁”的另一位围棋大师,井上良介,也闻讯赶到了现场。
“情况怎么样?”西岛俊向早已抵达现场的当地警员问道。
“没任何办法,西岛警部补。”那名年轻的警官一脸无奈,“我们试过喊话,用高频声波探测,里面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梶原健司先生已经授权,同意我们进行强制破门。专业公司的人正在路上,他们说,切割开这扇门,至少需要四个小时。”
西岛的目光投向在场的人。
梶原健司,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昂贵的西装,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对父亲的担忧,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的更多是烦躁与不耐。他正低声地和自己的秘书打着电话,似乎在处理什么紧急的商业事务。
三宅绫音则显得憔悴不堪。她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朴素的连衣裙,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扇冰冷的钢门。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是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担忧。
而最让西岛在意的,是那位围棋大师,井上良介。他年过六旬,一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神情肃穆,但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平静。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扇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合金,看到里面的景象。
四个小时的等待,是一种漫长的煎熬。当切割机刺耳的轰鸣声终于停止,一塊巨大的圆形钢板被机械臂缓缓移开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股混杂着高级线香、陈年纸墨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腻中带着一丝苦杏仁味的古怪气味,从那个漆黑的洞口里弥漫出来。
西岛俊的心猛地一沉。那是氰化物的味道。
他立刻示意闲杂人等退后,自己和鉴识人员则戴上防护面具,第一个钻进了那个洞口。
书房内部的空间极大,层高近五米,三面墙壁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棋谱和古籍。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由整块千年棋楠木制成的巨大棋盘桌。
梶原宗师就坐在这张桌前。
他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深色和服,身体靠在椅背上,头颅微微垂下,姿态安详得仿佛只是在闭目思考下一步棋。他的面前,那副由顶级黑白玉石打磨而成的棋子上,一盘棋局正进行到一半。棋盘的另一侧,空无一人。
在他的右手边,放着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一个茶壶,两个茶杯。其中一个茶杯已经空了,另一个则还盛着半杯清澈的茶水。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静谧、和谐。如果不是空气中那股致命的气味,以及梶原宗师早已失去生命光泽的皮肤,这简直就是一幅描绘棋士冥想的完美画卷。
“是***吗?”一名年轻的鉴识员低声问道。
西岛俊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一寸地扫过这个巨大的密室。
钢筋混凝土的墙壁上,没有任何其他的门或窗。唯一的通风口,根据设计图显示,是一个完全独立的、自循环的内部空气净化系统,与外界物理隔绝。天花板上,除了照明设备,没有任何可供出入的通道。
这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全封闭空间”。
梶原宗师将自己锁在里面,然后服毒自尽。从现场来看,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但是,西岛俊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棋盘上那第二个茶杯上。
既然是***,为什么需要两个茶杯?难道他在***前,还招待了一位“不存在的客人”?
就在这时,西岛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屏幕,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发信人是石川健吾。信息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三个字:
“我到了。”
石川健吾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让现场压抑而混乱的气氛,瞬间泛起了一圈名为“秩序”的涟漪。他没有穿警服,只是一身裁剪合体的深灰色风衣,脸上依旧是那副没有任何多余表情的、被西岛俊戏称为“服务器待机”的扑克脸。
他没有理会围上来的当地警官,也没有和在场的任何一位嫌疑人打招呼。他只是戴上手套和鞋套,默默地弯腰,钻进了那个被切割开的洞口,仿佛是进入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绝对专注的世界。
西岛俊立刻跟了进去,准备向他汇报初步的勘查结果。
“死者梶原宗师,六十八岁。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超过二十四小时,死因疑似氰化物中毒,毒源很可能是他自己喝过的那杯茶。书房为全封闭密室,门从内部锁死,没有发现任何侵入痕迹。现场……”
“西岛。”石川突然打断了他。
“是,前辈?”
“安静。”
石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没有去看尸体,也没有去检查那套可疑的茶具。他只是站在房间的中央,闭上了眼睛,像是在用皮肤和呼吸,去感受这个空间里残留的信息。
西岛立刻闭上了嘴,他知道,这是石川前辈独特的“现场对话”仪式。
大约过了三分钟,石川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初来时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高度聚焦的光芒。
他开始移动。他的步伐不大,却极其稳定,像一个精密的仪器,系统地、有条不紊地,巡视着这个巨大的书房。
他首先走到了那扇被切割开的钢门前,仔细地观察着内部的控制面板。面板上,只有梶原宗师一个人的指纹。他又查看了门轴和门框的接缝处,那里的密封条完好无损。
接着,他走向那三面巨大的书架。他没有去翻看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籍,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书架与墙壁、地板的连接处。他甚至用随身携带的小型内窥镜,探入书架底部的缝隙,检查是否有隐藏的通道或机关。结果,一无所获。
然后,他来到了房间正中央的棋盘桌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梶原宗师的尸体,法医和鉴识人员正在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初步的尸检和取证。石川的目光,在梶原大师那双放在棋盘边的、已经变得僵硬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随后,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那盘只下了一半的棋局上。
西岛也凑了过去。他虽然不懂围棋,但也能看出,这盘棋下得极为胶着。黑白双方的棋子,在棋盘的各个角落犬牙交错,形成了一种复杂而紧张的对峙局面。
“前辈,这盘棋有什么问题吗?”
石川没有回答。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从各个角度,将这盘残局完整地拍摄了下来。然后,他转向那套茶具。
“那只没喝过的茶杯,还有里面的茶水,立刻进行最高级别的毒理学和痕迹学检验。”他向旁边的鉴识主管命令道,“我要知道里面除了水和茶叶,还有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哪怕是万亿分之一克的杂质,也不能放过。”
他又指了指那个茶壶。“壶里的茶叶和水,也要一并检验。”
在下达完指令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举动。他绕过棋盘桌,走到了那个空着的位置前,然后,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就这样,坐在了那个“不存在的客人”的位置上,隔着一盘生死残局,与已经死去的梶原宗师,默默地对视着。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了棋盘上。那眼神,专注得仿佛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名棋手,正在思考着这盘棋的下一步。
西岛俊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知道,石川前辈一定是从这个看似无解的密室中,发现了某种“逻辑的裂缝”。而那盘棋,很可能就是通往裂缝的唯一路径。
不知过了多久,石川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对现场发表任何看法,而是径直走出了书房。
“从现在开始,封锁整个天元山庄,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他对门外的警员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西岛,开始问询。”他转向西岛俊,“我要知道,从两天前到现在,这栋宅子里的每一个人,在每一个小时里,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说完,他便走向了那个一直站在远处,沉默不语的银发老人——井上良介。
“井上大师。”石川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属于人类的、而非机器的情感,“两天前的下午,最后一个见到梶原大师的人,是您。对吗?”
井上良介缓缓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焦点。他看着石川,点了点头。
“是的。”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那盘棋,是我和他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