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烈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情地炙烤着这座小城。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连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我蹲在院子角落的水龙头旁,用力搓洗着盆里那几件褪了色的旧衣服。肥皂水混着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盆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水很凉,激得我手腕上的旧伤有些隐隐作痛——那是去年冬天劈柴时不小心划的,奶奶只说了一句“怎么这么不小心”,便再没过问。
客厅里传来表姐林薇薇娇滴滴的声音:“奶奶,这件新裙子好看吗?我们班同学都说特适合我,显得皮肤白。”
“好看好看,我们薇薇穿什么都好看!像个小公主似的。”奶奶的声音里,是能溢出来的宠溺。
我不用抬头,也能想象出林薇薇穿着那条崭新的、带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在客厅中央转圈的样子。而我身上,是洗得发白的T恤和一条邻居姐姐淘汰下来的牛仔裤。
我们明明是堂姐妹,只相差三个月,却活得像两个世界的人。
因为我出生那天,在外地跑长途的父亲接到母亲临产的消息,连夜赶回,却遭遇了车祸,再也没能醒来。母亲改嫁后我就跟随爷爷奶奶生活,从我记事起,“克父”这个沉重的标签,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身上。爷爷总用那种复杂的、带着怨恨和无奈的眼神看我,奶奶则把对儿子的思念和失去儿子的痛苦,不自觉地转化成了对我的忽视和苛责。
林薇薇不同。她是大伯的女儿,大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她从小就是家里的明珠,是爷爷奶奶的精神寄托。而我,只是这个家里一个多余的、带着晦气的影子。
“晚晚,”奶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打断我的思绪,“别磨蹭了,洗完衣服把厨房也收拾一下。你薇薇姐后天就要去A大报到了,东西多,你帮着整理整理,别毛手毛脚的。”
“知道了,奶奶。”我低声应着,声音淹没在哗啦啦的水声里。
A大。那也是我拼了命才考上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时,爷爷只是瞥了一眼,淡淡地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点出来工作帮衬家里才是正经。”最后还是我妈——那个同样在这个家里没什么话语权的可怜女人,偷偷把攒了很久的私房钱塞给我,才凑够了第一年的学费。
而林薇薇,她高考分数比我低了整整五十分,是大伯花钱又托关系,才把她塞进了A大一个学费昂贵的国际合作专业。她的行李箱里,塞满了新衣服、新鞋子和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
我拧干最后一件衣服,晾在院子角落那根鲜少有阳光光顾的铁丝上。然后走进厨房,开始清洗中午留下的碗碟。油腻腻的水槽,仿佛是我此刻心情的写照。
林薇薇趿拉着漂亮的凉拖,倚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盒酸奶,慢悠悠地喝着。
“晚晚,真羡慕你呀,还有一个多月才开学呢。我后天就得走了,真舍不得奶奶做的饭。”她语气里的优越感,毫不掩饰。
我没回头,继续刷着锅。
她似乎觉得无趣,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听说A大帅哥可多了,特别是那个叫顾言深的,家里条件特别好,还是学生会主席。哎,不过那种人物,跟我们可不是一个世界的,你就别瞎想了。”
顾言深。这个名字,我在学校的荣誉榜和女生们的窃窃私语里听到过无数次。他是天之骄子,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而我,是连仰望都觉得奢侈的尘埃。
“我从来没想过。”我平静地说,把洗好的碗放进橱柜。
“也是。”林薇薇轻笑一声,“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赚生活费吧。对了,奶奶说,你暑假打工挣的钱,先借我两千买化妆品,大城市不比家里,我不能太寒酸了。等我爸给我打了生活费就还你。”
我攥紧了手里的抹布,指节泛白。那两千块,是我在烧烤店端了一个多月盘子,被油烟熏,被醉汉刁难,才攒下的学费的一部分。
“我学费还没交齐。”我试图拒绝。
“哎呀,你先给我嘛,我又不是不还你!奶奶都答应了!”她嘟起嘴,带着惯有的撒娇语气,转身就朝客厅喊,“奶奶,你看晚晚,一点姐妹情分都不讲!”
奶奶的声音立刻传来:“林晚,你怎么那么小气!先给你姐用一下怎么了?还能少了你的?快点!”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疼。我看着林薇薇得意扬扬的眼神,最终,还是松开了紧握的手,默默走回房间,从那个藏在枕头底下的旧钱包里,数出二十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
递给她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勇气看她的眼睛。我怕看到里面的嘲讽,更怕看到自己卑微的倒影。
林薇薇抽走钱,笑嘻嘻地说:“谢啦,等我到了学校,给你拍顾言深的帅照看哦!”
她转身离开,裙摆划出一道轻快的弧线。
我站在原地,厨房的窗户很小,透进来的光有限,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抬起头,透过那扇小窗,望向外面被分割成一小块的、灼热的天空。
A大,那会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吗?还是另一个更大的、让我无所遁形的牢笼?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离开这里。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