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惊鸿坐在窗前的绣架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丝线,目光却飘向窗外。
入东宫己半月有余,那些初时的剧痛与羞辱虽己渐褪,却化作一种更深沉的不安,萦绕心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守在殿外的宫女们突然齐刷刷跪地请安的声音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沈惊鸿下意识地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襟,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己步入殿内。
皇甫铮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金线绣制的云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墨发用玉冠束起,几缕发丝随意垂落额前,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
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那双曾冰冷如寒潭的凤眸此刻竟带着几分暖意。
“惊鸿不必多礼。”
他抬手虚扶,声音温润如玉,“今日得闲,过来看看你。”
沈惊鸿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的惊疑不定。
她依言起身,动作间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这是她多日来琢磨出的姿态,既不过于疏离惹他不悦,也不过于热络招他厌恶。
皇甫铮很自然地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绣架:“在绣什么?”
“回殿下,是些寻常花样。”
沈惊鸿轻声应答,指尖微微收紧。
那上面其实是一只即将完成的鸿雁,是她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借着烛光一针一线绣出的。
鸿雁展翅,是她内心深处对自由的渴望。
太子似乎并未深究,转而问起她的饮食起居。
他问得细致,从每日膳食可合口味,到夜间是否安眠,语气温和得像是最体贴的夫君,她甚至怀疑那夜太过刻骨铭心的经历是否真实。
“妾身一切都好,谢殿下关心。”
她低眉顺目地回答,每一个字都先在心中掂量过。
皇甫铮点了点头,示意随从呈上几个锦盒。
盒中装的是上好的江南云锦、成套的翡翠头面,还有一支做工极其精巧的金步摇,凤衔珠的样式,栩栩如生。
“这些料子做几身新衣裳,秋日宴饮多,莫要失了体面。”
他语气平淡,仿佛这些赏赐只是寻常物件,而非寻常妃嫔求之不得的恩宠。
沈惊鸿连忙谢恩,心中却愈发警惕。
在现代职场中,她深知上司突如其来的“好意”背后往往藏着更大的期望或算计。
在这深宫之中,这份认知更是被无限放大。
皇甫铮并未久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离去。
他走时很自然地抬手,似乎想抚过她的发鬓,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缺什么只管吩咐下去,莫要委屈自己。”
那一刻,他离得很近,近得沈惊鸿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嗅到他身上清冷的檀香气息。
他的容貌确实极为俊美,是一种糅合了尊贵与疏离的精致,宛若九天之上的神祇,遥不可及。
殿门开合间,秋风吹入,带来一丝凉意。
沈惊鸿望着那抹远去的背影,恍惚间又想起初见他时的悸动。
那时的沈惊鸿,都城第一才女,大学士府的嫡千金,是多少青年才俊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可她偏偏对太子皇甫铮情根深种。
宫宴上的惊鸿一瞥,他谈笑间掌控全局的气度,他骑马过街时百姓跪拜的威仪,甚至他偶尔流露的忧郁都让她深深着迷。
原主记忆中的情感汹涌而来,带着少女怀春的甜蜜与羞涩。
沈惊鸿不得不承认,若非经历过那夜的残酷,面对这样一个男子的温柔相待,她恐怕也很难不动心。
“只可惜...”她低声自语,指尖划过那些华贵的赏赐,“皮囊之下,竟是那般冰冷。”
她清楚地记得,他方才言谈温和,眼底却始终没有真正的温度。
他的赏赐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种掌控的表现。
就像主人偶尔施舍给宠物的精致零食,并非出于爱,只是为了让它更顺从。
沈惊鸿走到书案前,上面摊着几幅未完成的画和诗稿。
原主不愧是都城第一才女,画艺精湛,诗才敏捷。
这些日子,她小心翼翼地模仿着原主的笔迹和风格,生怕露馅。
然而,这份才情在东宫却成了双刃剑。
太子妃苏氏出身将门,虽也通文墨,却远不及沈惊鸿。
其他妃嫔更是多以家世或容貌见长。
沈惊鸿的才名,无疑使她成为了众矢之的。
前几日去毓庆宫请安,王良娣就曾夹枪带棒地笑道:“妹妹真是心思灵巧,不仅诗画双绝,连伺候殿下都别有一番功夫,怪不得殿下如此怜爱。”
这话看似夸奖,实则将她所有的努力都归咎于“狐媚”手段,否定了她本身的价值。
当时太子妃虽未表态,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沈惊鸿没有错过。
她深知,在这深宫之中,过分凸显才华并非好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更何况她的家族如今处境微妙,父亲虽仍是大学士,但君心难测,圣眷无常。
想到家族,沈惊鸿的心不由得一沉。
沈家是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祖父是帝师,父亲是内阁重臣,一向谨言慎行,忠于皇事。
但正因为树大招风,暗地里的眼红和构陷从未停止过。
她入东宫,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是皇家对沈氏恩宠与制衡并存的体现。
如今太子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难以捉摸,是否也与前朝的局势有关?
皇甫铮之后又来了几次。
有时是午后,带着一本古籍与她探讨;有时是傍晚,询问她一日起居。
他不再提那夜的粗暴,她也默契地装作遗忘。
他的态度始终温和,甚至称得上体贴,但从未留宿。
每次都是稍坐片刻便起身离去,那份温柔也如同殿外秋阳,看似温暖,实则带着无法逾越的距离感。
这份“特殊”的眷顾,没有带给沈惊鸿丝毫安心,反而让她如履薄冰。
她明显感觉到东宫众人态度的微妙变化。
内务府的太监送份例时更加殷勤了,但眼神中的打量和算计也更多了。
原先对她爱答不理的低位妃嫔,如今路上遇见也会主动行礼,只是那笑容背后藏着多少嫉妒和恶意,不得而知。
甚至连她身边的宫女,都有些蠢蠢欲动。
那个名唤翠玉的,几次在她面前提及太子问起她时的神情,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向往。
这日,沈惊鸿正在临摹一幅山水画,太子妃宫里的嬷嬷突然来了,说是太子妃得了些新茶,请各位妹妹一起去品鉴。
沈惊鸿心知肚明,品茶是假,试探是真。
她特意选了一身素净的湖蓝色宫装,发间只簪了支简单的玉簪,略施薄粉,力求低调。
果然,一到毓庆宫,王良娣就掩嘴笑道:“沈妹妹今日怎穿得如此素净?
殿下赏了那么多好料子,也该做几身鲜艳的穿穿,这才不辜负殿下恩宠啊。”
太子妃苏氏端坐主位,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目光却落在沈惊鸿身上,带着审视:“沈妹妹年纪轻,穿什么都是好的。
倒是这通身的气度,不愧是沈大学士一手***出来的,我等真是羡慕不来。”
这话看似褒奖,却再次将她的个人魅力归功于家世,更暗指她凭借家世获得恩宠。
沈惊鸿心中警铃大作,连忙起身,垂首恭谨道:“娘娘谬赞了。
妾身愚钝,唯有谨记家父教诲,安分守己,尽心侍奉殿下与娘娘,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心。”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将“无意争宠”写在脸上。
太子妃似乎满意了她的态度,语气缓和了些:“妹妹不必紧张,坐下喝茶吧。
这是江南新贡的雨前龙井,殿下也赞不绝口呢。”
茶香袅袅中,妃嫔们言笑晏晏,仿佛一派和谐。
但沈惊鸿能感受到那看似温和的目光下隐藏的刀锋。
每一次对话,都可能是一个陷阱;每一个笑容,都可能包裹着毒药。
她小心翼翼地应对着,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倾听,偶尔答话也力求中庸,不出风头,不表态站队。
现代职场中练就的“糊弄学”和察言观色的本事,在这里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夜凉如水。
沈惊鸿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窗前望月。
古代的夜空没有污染,星子格外明亮,却照不亮这深宫的重重迷雾。
皇甫铮的温柔,像是一杯毒酒,明知有害,却因那盛载的容器过于精美,而让人偶尔产生饮鸩止渴的冲动。
但她心底始终绷着一根弦。
那根弦在她几乎沉溺时发出尖锐的鸣响,提醒着她那夜的痛楚,提醒着她这温柔背后的虚无和算计。
她甚至开始怀疑,他偶尔流露的那些看似真心的瞬间——比如谈起某本孤本时的神采飞扬,或是听到她某句诗评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赞赏——是否也只是更高明的演技?
“在这东宫,真心恐怕是最不值钱,也最危险的东西。”
她对着冰冷的月光喃喃自语。
父亲曾说她“慧极必伤”,如今看来,一语成谶。
原主因看得太清而郁郁寡欢,而她这个异世魂灵,也因看得太清而如履薄冰。
家族是她的依靠,也是她的软肋。
太子对她的态度,与沈家在朝堂的处境息息相关。
她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更会牵连家族。
脚步声轻轻响起,云舒为她披上一件披风:“娘娘,夜深了,仔细着凉。”
沈惊鸿回头,看到云舒担忧的眼神,心中一暖。
在这冰冷的东宫,这或许是她唯一能感受到的些许真心。
“云舒,你说殿下他...”她顿了顿,终究没有问出口。
云舒却似乎明白了她的疑虑,低声道:“娘娘,殿下是太子。”
一言蔽之。
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
他的心思,岂是她们能轻易揣测的?
他的温情,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棋局。
沈惊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是啊,他是太子。”
她重复道,语气己恢复平静,“伺候我更衣吧。”
烛火熄灭,黑暗中,她睁着眼,毫无睡意。
窗外的风穿过庭院,带来隐约的笙箫之声,不知是哪处宫殿还在夜宴狂欢。
而这惊鸿殿,虽得了些许恩宠赏赐,却依旧冰冷如初。
太子的温柔是糖衣毒药,她的心动是致命软肋。
在这步步惊心的东宫,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