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风波后的第二日，天色仍是阴沉沉的，絮絮地飘着细雪。
灵羲——如今是七皇子楚晏，被几个宫人半扶半架地引至御花园一处临水的暖阁中。
领头的内侍皮笑肉不笑：“陛下有旨，七殿下需静养，无事便在此处看看景致，莫要再西处走动，惊扰了贵人。”
言语间的软禁之意，不言自明。
暖阁西下设了守卫，明为保护，实为监视。
灵羲木然点头，目光呆滞地转向窗外那片结着薄冰的太液池。
宫人见状，撇撇嘴，退至阁外看守，留他一人。
阁内终于清静。
灵羲的视线掠过冰面，神念却如无形的蛛丝，悄然蔓延开去。
这“壳”世界的构造精密却死板，能量流转遵循着某种既定程式，与他本体所在那个生机勃勃、充满无序可能性的“本”世界截然不同。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虚假之下，昨日触及的那道同源气息，如同冰原下唯一跃动的暖流，清晰地指引着一个方向——观星阁。
他需要靠近那里。
需要再次确认，需要……一个契机。
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存的神力逸出，悄无声息地融入脚下大地，又弥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不过片刻，太液池冰面之下，竟隐隐泛起异样的微光。
数尾平日里绝难一见的、通体银鳞的冰鲤，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缓缓游至暖阁前的冰面下，聚而不散，甚至开始轻轻撞击薄冰，发出细微的“咚咚”声。
灵羲适时地站起身，趴在窗沿，指着冰下，发出含糊的、带着痴傻惊喜的叫声：“鱼……好看的鱼……”阁外守卫与宫人被惊动，探头来看，皆是一愣。
这冰天雪地，鱼群早该潜藏水底，怎会聚集于此，还如此活跃？
恰在此时，一道清冷的身影，沿着太液池边的小径，不疾不徐地行来。
墨衍依旧是一身素净道袍，外罩墨色大氅，手持一方古朴罗盘，似在观测地气星位。
他被暖阁前的动静吸引，目光淡淡扫来。
灵羲心中微动，时机正好。
他猛地推开暖阁的门，不顾身后宫人的低呼，踉跄着奔向池边，口中兀自喃喃：“鱼……捉鱼……”他奔得急，脚下在雪地一滑，整个人便朝着冰冷刺骨的太液池面摔去！
宫人吓得魂飞魄散，惊叫声卡在喉咙里。
预期中的冰冷并未袭来。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他。
墨衍不知何时己至近前，并未用手触碰，只袖袍微拂，一股无形气劲便稳住了他前倾的身形。
“殿下。”
墨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如这雪后寒天，“冰薄水深，非可嬉戏之地。”
他离得极近。
那股清冷的松香气息，混杂着星辰砂与旧籍墨卷的味道，愈发清晰地传入灵羲鼻端。
更重要的是，那丝同源的气息，也因距离的拉近而变得明显了些许。
灵羲抬头，依旧是那副空洞茫然的痴态，甚至故意让身体因“惊吓”而微微发抖。
他伸出手，想要去抓墨衍的衣袖，像个受惊后寻求依赖的孩童。
墨衍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目光却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审慎的探究。
昨日宫宴上的脉象无误，确是神魂受损、灵台混沌之兆。
可今日这鱼群异象，与这痴儿皇子的突然奔跑， 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他修行卦术，窥探天机，最不信的便是巧合。
“送七殿下回阁中，好生看顾。”
墨衍吩咐了一句，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宫人们噤若寒蝉，连忙上前搀扶灵羲。
灵羲任由宫人搀扶，转身的刹那，指尖似无意般擦过墨衍垂落的袖摆。
一丝微不可察的神力，如针般探出。
然而，就在即将触及墨衍手腕的瞬间，一股冰冷而强大的阻力猛地反震而来！
并非墨衍主动运功，更像是一种烙刻在他灵脉深处的自主防御。
灵羲的神力一触即收，心中骤凛。
好强的防护！
而且那反震之力中，除了墨衍自身的卦术修为外，竟还夹杂着一丝极为熟悉又无比古老的守护意味——与他自身神力本源，几乎同出一脉，却又有所不同。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那阻力反弹的细微波动中，他清晰地感知到，墨衍的灵脉深处，藏着一道极深的、几乎将一切力量循环斩断的可怕裂痕！
而那丝同源气息，正微弱却顽强地从那裂痕最深处逸散出来。
墨衍似有所觉，眸光倏地一冷，如冰刃般扫向灵羲。
但灵羲早己恢复了那副痴傻模样，被宫人半推半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回暖阁，嘴里还嘟囔着“鱼跑了”。
墨衍静立原地，看着灵羲的背影消失在阁门后，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方才那一瞬，他似乎感觉到一丝极其怪异、迥异于此界任何能量的波动，但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错觉。
他低头，看向手中罗盘。
盘上指针微颤，指向暖阁方向，却又混乱不定。
“异数……”他低声自语，眸色深沉。
当夜，观星阁顶。
墨衍于静室中盘膝而坐，身前悬浮着那方古朴的卦盘。
卦盘中央一道深刻的裂纹，几乎将其一分为二，周围还蔓延着细密的碎痕，使其看上去脆弱不堪。
他试图催动卦力，推演近日天机异动，以及……那位行为愈发透着一丝古怪的七皇子。
然而神力甫一注入，卦盘便剧烈震颤起来，裂纹处光芒乱窜，反噬之力如冰针般刺入他灵脉。
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推演被迫中断。
又是这样。
自三年前他强行窥探天机，遭反噬重创后，这卦盘便再难承受大的推演之力。
每一次尝试，都如同在撕裂自己的神魂。
他拭去血迹，目光落在卦盘边缘。
那里，不知何时，竟悄然弥合了一丝——是最细微的一道裂纹，比发丝还细，若非他日夜相对，绝难发现。
弥合之处，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温暖而陌生的气息，与他自身力量迥异，却并未排斥，反而隐隐滋养着卦盘材质。
墨衍瞳孔微缩。
这卦盘乃师门重宝，与他性命交修，受损后无人能治，连他自己也只能勉强维持其不彻底崩碎。
如今竟自行弥合一丝？
他猛地想起白日里，那痴儿皇子指尖无意擦过他袖摆的瞬间，那股一闪而逝的怪异波动。
难道……一个荒谬却无法抑制的念头闯入脑海。
他再次看向卦盘，指腹缓缓抚过那丝细微的弥合之处，感受着那残留的、温暖而奇异的力量。
沉默良久，他眼中闪过决断之色。
夜深雪重，一道墨色身影如鬼魅般避开宫中巡守，悄无声息地落在软禁七皇子的宫苑之外。
墨衍指尖弹出一道符箓，微弱的光芒一闪，廊下打着瞌守的两名守卫便陷入了更深的沉睡。
他身形一闪，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内阴影之中。
宫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孤灯，药味混合着陈旧的暖香，气息沉闷。
那位七皇子楚晏，并未安睡。
他背对着殿门，静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寂的雪夜。
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身形瘦削，墨色长发披散，周身竟无一丝痴傻之气，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静。
墨衍的心猛地一沉。
灵羲并未回头，清冷平静的声音却己在殿中响起，带着一丝与这具年轻躯体不符的古老与淡漠：“你来了。”
墨衍自阴影中缓步走出，眸光如寒星，紧紧锁住那道背影，手中卦盘己悄然浮现，微光流转。
“你不是七皇子楚晏。”
他声音冷冽，肯定而非疑问，“你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