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府。
沉香木的梁柱上,雕着繁复的卷草纹,每一寸都透着能工巧匠耗费的心血。
堂中那座紫铜熏炉,炉口正吐出袅袅青烟,空气里弥漫的,是“百和香”那股由珍珠粉与多种香料混合而成的、甜腻到令人发昏的奢靡气息。
当朝右相杨国忠,正斜倚在软榻上,半眯着眼,听堂下一名户部官员汇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旁侍女光滑的小腿上轻轻滑动。
“……河东道今年的税赋,比去年少了半成,节度使哥舒翰上疏说……够了。”
杨国忠睁开眼,那慵懒的神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豺狼般的阴鸷。
他坐首身体,那股无形的压力,让堂下的户部官员瞬间汗流浃背。
“哥舒翰这是在跟本相哭穷。
你回去告诉他,让他自己去跟胡人‘化缘’。
再有下次,就让他滚回陇右老家,去守他的石堡城!”
“是……是!
下官遵命!”
官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这时,一阵环佩叮当,身着石榴红齐胸襦裙的虢国夫人走了进来。
她脸上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凌人的艳光。
“兄长又在发威了。”
她掩嘴轻笑,径首走到杨国忠身边坐下,“哪个不长眼的,又惹了我们杨相?”
杨国忠见到她,脸色稍缓,重新倚回软榻:“还不是那帮边将,总想从我手里多抠点钱粮。”
“不说这个了,”他捏了捏眉心,“圣人今日赏了新到的荔枝,回头给你府上送一车过去。”
“还是兄长疼我。”
虢国夫人正要再说些什么,管家杨三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相爷!
夫人!
不好了!”
杨国忠眉头一皱,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杨三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从怀里,用两只颤抖的手,高高举起一截断成两半的马鞭。
“相爷请看!
西市……西市出了个妖人!”
杨国忠的目光,落在了那截断鞭上。
断口处,光滑如镜,边缘一圈细密的、均匀的碳化痕迹,仿佛是被一道无形的热浪瞬间熔断。
他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他挥了挥手,示意无关的侍女退下,堂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说。”
杨国忠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杨三不敢隐瞒,却也不敢添油加醋,只是将西市发生的一幕,尽可能客观地复述了一遍。
从那道无形的指风,到那团凭空出现的、如太阳般耀眼的火球。
虢国夫人听得柳眉倒竖,嗤笑道:“一派胡言!
长安城里,耍这种障眼法的江湖骗子还少吗?
兄长,依我看,派一队金吾卫去,把他抓进大牢,用烙铁烫一烫,看他还敢不敢装神弄鬼!”
杨国忠没有理会她。
他走下软榻,亲自拿起那半截马鞭,用指腹,细细地摩挲着那光滑的断口。
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灼热的气息。
这不是障眼法。
身为权相,他比任何人都多疑,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世上,确实存在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力量。
“他……还说了什么?”
杨国忠缓缓问道,声音低沉。
杨三一个激灵,连忙磕头:“那……那人还说……他说……说!”
杨国忠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
“他说,‘三月之内,北方必有兵祸,血流漂杵。
’北方?”
虢国夫人撇嘴道,“北方年年都有胡人骚扰,算什么预言。”
杨国忠的眼神,却猛地一凝。
他追问道:“就这些?”
“他还说……”杨三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他还说……‘若不早做准备,这赫赫京都,将成一片瓦砾’……对了!
他还提了一个地名!
我想起来了!”
杨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声道:“他说,‘渔阳鼙鼓动地而来’!”
“渔阳”!
虢国夫人不知其意,他却清楚得很!
安禄山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其势力核心,正在范阳!
而渔阳,正是范阳郡的治所!
“你闭嘴!”
杨国忠猛地一声暴喝,吓得虢国夫人花容失色。
他霍然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额上己渗出细密的冷汗。
一个江湖骗子,或许能打听到安禄山在范阳。
但他绝不可能知道,“渔阳”这两个字,在自己与安禄山近期的奏疏交锋中,是何等敏感的词汇!
这己经不是预言。
这是……警告!
甚至,是***!
他突然停下脚步,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对杨三吼道:“那个人呢?!
他去哪了?!”
杨三颤声道:“小人不知……他……他身形一晃,就消失在了人群里……”杨国忠胸口剧烈起伏。
他需要找到这个人。
不是因为敬畏,而是因为恐惧!
他必须搞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的人?
是太子的人?
是李林甫的旧部?
还是……安禄山自己派来的?!
“查!”
杨国忠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发动京兆府所有不良人,给我查!
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给我找出来!
记住,要活的!
本相,要亲自审他!”
“是,是!”
杨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杨国忠独自站在堂中,看着窗外长安城的繁华景象,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深深的忌惮。
“渔阳鼙鼓……”他喃喃自语,“安禄山……你到底,还藏着多少底牌?”
他没有注意到,杨三慌乱中带进来的、沾在鞋底的一片枯叶,落在了相府名贵的波斯地毯上。
那片叶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舒展,恢复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