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向张汤呈报发现后,陈衡所在的值房仿佛成了风暴眼中那片诡异的平静之地。
外界风雪依旧,而他则被更严密地“保护”起来,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值房与暖阁之间的一小段走廊。
饮食起居皆有专人照料,但那些侍从皆面色冷峻,目不斜视,从不与他交谈半句。
这种与世隔绝的压抑,反而让陈衡更加专注于眼前的数字世界。
张汤调来了更多权限内的档案,包括御史大夫府的部分监察记录以及少府下属各官署的往来文书。
陈衡的工作量陡增,但他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织工,在无数条看似杂乱无章的线头中,寻找着那根能将所有疑点串联起来的主线。
他发现了更多触目惊心的细节。
不仅仅是河东盐池,陇西的铁矿、蜀郡的锦帛、齐地的渔盐,其官营账目与实际的物资调拨之间,都存在着大大小小的亏空或价格上的蹊跷。
这些亏空被巧妙地分摊到数年之间,并以“战时损耗”、“运输折损”、“自然减耗”等名目掩盖,若非像陈衡这样将不同来源、不同年份的账目进行交叉比对,极难发现。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些账目作假的手法异常高明,绝非寻常胥吏所能为。
背后必然有精通朝廷律令和会计流程的高人指点。
而且,涉及的地区如此之广,物资种类如此之多,这绝非某个郡守或盐铁官胆大包天所能为,必然是一张盘根错节、覆盖朝野的利益网络。
这天下午,陈衡正在核对一批从赵国调拨至代郡的生铁账目,发现其报损率奇高,几乎达到三成。
而生铁乃是制造兵器的战略物资,如此高的损耗极不寻常。
他需要查阅公车令署存档的原始验收入库记录进行比对,但那份记录并未在张汤调来的档案中。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暖阁求见张汤。
张汤正在与一名身着黑衣、气息精干的男子低声交谈,见陈衡进来,便示意那男子退下。
那黑衣男子转身时,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陈衡,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何事?”
张汤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陈衡禀明了需要原始入库记录的原因。
张汤略一沉吟,道:“原始记录在公车令署档案库。
你可持我手令,由……”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方才黑衣男子消失的方向,“由我的人陪同,回去取来。
记住,只取所需卷宗,不得停留,不得与任何人交谈。”
“下官明白。”
片刻后,陈衡揣着张汤的手令,跟在那名黑衣男子身后,再次踏上了未央宫的石板路。
黑衣男子自称“阿七”,脚步轻盈,沉默寡言,但陈衡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久经沙场的锐气与警惕。
风雪比来时小了些,但天色愈发阴沉,仿佛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公车令署所在的官署区比太***嘈杂许多,各色官吏匆匆往来,看到陈衡突然出现,身边还跟着一个气息冷峻的陌生男子,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陈衡尽量低着头,快步走向熟悉的档案库。
档案库内弥漫着陈年竹木和防虫草药的味道。
管理档案的老吏见到陈衡,颇为惊讶:“陈书佐?
你……你不是被太***借调去了吗?
怎的突然回来了?”
陈衡拿出张汤手令,简单说明来意。
老吏验过手令,不敢多问,忙引他去查找那份代郡生铁的入库记录。
阿七则抱臂立于库房门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外面过往的人群。
就在陈衡即将找到那份竹简时,档案库深处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高大的档案架倒了下来。
老吏吓了一跳,连忙循声跑去查看。
陈衡也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身旁一个原本在整理卷宗的低级书吏,眼中凶光一闪,手中寒芒乍现,竟是一把短小的匕首,首首向他腰间刺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陈衡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寒芒逼近。
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能感受到匕首带起的寒风。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大手猛地从侧面伸出,精准地扣住了那书吏的手腕!
是阿七!
他不知何时己如鬼魅般欺近身旁。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书吏的手腕己被硬生生折断,匕首“当啷”落地。
阿七另一只手并指如刀,狠狠切在那书吏的颈侧,对方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陈衡脸色煞白,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阿七面无表情地检查了一下倒地书吏,确认其己昏迷,然后迅速扫视西周,低喝道:“记录找到没有?
快走!”
陈衡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抓起刚刚找到的那卷竹简,跟着阿七快步冲出档案库。
外面的官吏似乎被里面的动静惊动,正探头探脑地张望。
阿七毫不理会,拉着陈衡,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公车令署区域。
返回太***的路上,陈衡惊魂未定,双腿都有些发软。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那个刺杀他的书吏,他甚至叫不出名字,只是平日里点头之交的同僚。
是谁指使他?
为何要杀自己?
仅仅是因为自己正在查账吗?
张汤听完阿七的禀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神更加幽深。
“看来,有人己经坐不住了。
狗急跳墙,说明你查的方向是对的,而且快要碰到他们的痛处了。”
他看向惊魂未定的陈衡,语气稍稍缓和:“受惊了。
从今日起,你不得再离开太***半步。
所需一应物件,皆由阿七等人去取。
你的安危,关乎此案成败,不可再有任何闪失。”
陈衡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躬身道:“谢大人救护。
下官……下官定当更加小心。”
这次刺杀事件,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陈衡。
他不再仅仅将查账视为一项艰巨的任务,而是明白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他手中的算盘和竹简,不再是冰冷的工具,而是刺向敌人心脏的利刃,同时也招致了对方疯狂的反扑。
他回到那间狭小的值房,看着堆积如山的账目,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恐惧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出的斗志。
他要将这些藏在数字背后的蠹虫,一个个揪出来!